三四岁的小孩儿,力气不大,注意力也很难集中,吴小花被打了几次才学乖,知道控制住自己,一定要干完活,还要干得好,不然就会被打。
吴小花的记忆,差不多就是从无休止的干活开始,后来长大一些,她听那些婆婆婶婶唠叨,才知道陈月从小就不喂她母|乳,米汤也没有。
陈月自己是要干活的,本就没空带她,李国富听见她哭只会把她丢出去。
邻居看不过眼,就从路边把她带回家,用家里狗子下的奶喂她,等到陈月回来,再把孩子送回去。
可陈月第一次生孩子,根本什么都不懂,加上人累得不行了,哪里还有心思带她?
晚上吴小花饿得哭,李国富就把陈月跟她都一块赶出去,让她们在田地里受冻,陈月觉得委屈,就掐吴小花,被掐得多了,吴小花哭都不敢哭。
就这么慢慢熬着,过了婴儿最爱哭的时期,邻居家的狗狗早就没有奶了,大家觉得吴小花可怜,多少喂她一点米汤,靠着这些施舍的善意,吴小花顽强地活了下来,直到长出牙齿,可以啃硬得咯牙的馍馍。
原本,李国富一家根本没打算让吴小花上学,本来带吴小花回来就是为了送去嫁人换彩礼的,怎么可能花钱给她读书?
幸运的是,那几年恢复高考,国家为了招揽人才,开始安排义务教育。
那时候的义务教育差不多就是勉强上个小学,一学期要十块钱,给多少钱,就上到几年级。
国家政策出来,村里的干部总要做做样子,于是号召孩子们上学,就这样,吴小花被带去了学校,唯一的问题是李国富家不肯出钱。
吴小花当时还不懂事,可看着其他小朋友带回家的书,她懵懵懂懂的脑子里浮现一个念头——她要知道那些叫书的东西里有着什么东西。
还不识字的吴小花偷偷去给人串珠子换了十块钱,谁都没告诉,偷偷去了交了学费,跟着其他孩子去上学。
当时她年纪还小,李国富一家没让她出去打工,平时就让她在家帮忙做饭跟干一些农活,比如说收花生什么的。
九十月份刚好要收最后一批农作物,陈月怎么都找不到吴小花,到处一问,才知道吴小花不知道哪里找来的钱偷偷去上学了。
陈月开始各种到学校闹腾,让学校还钱,说钱是吴小花偷的,必须还,不然就天天到学校撒泼。
十块钱呢,那个年代能买好多猪肉了。
学校受不了,可学生交了钱来学习了,哪里能把钱退回去呢?把钱退回去,是不是也得让学生退学?
老师跟校长试图同陈月讲道理,然而她本身就没文化,不觉得不念书能怎么样,铁了心让吴小花回家,还得让学校把十块钱吐出来。
没办法,老师们跟吴小花商量,要不还是别念书了吧?
吴小花当时蹲在教室里就哭了出来,她喜欢学校,她想念书,可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努力打工赚的钱、用自己的钱交了学费,还是要被逼到这种程度。
老师们看她可怜,就跟她说,学校虽然会把钱给陈月,但吴小花如果能再把钱交上,还是可以来念书的。
“可钱是我自己串了十几天珠子赚的,为什么要给妈妈,不是还给我?”吴小花哭得撕心裂肺,她第一次怀疑,自己会不会,不是李国富一家的孩子。
办公室的老师们互相看看对方,不知道能怎么解释,女孩儿在这个世界,总要艰难很多很多。
这个钱,到底给了陈月,不然她会闹很久。
老师们心软,偷偷让吴小花来听课,只是没法再给她课本、本子跟卷子,因为她没交钱。
其他家的孩子嘲笑她,说她不交钱就来学校,跟癞皮狗一样。
这种话很伤自尊心,吴小花咬牙忍了几天,又跑去找做烟花的私店,给人做了整整八十盒烟花,拿到了二十块,全部交到学校,她恍惚明白,自己一定要念书,那是她的活路。
学校这回拿了钱,不敢让其他人知道,就把吴小花错班分开上课,就是她每一堂课都换班级上,这样其他孩子就会以为她来蹭课的。
只要孩子们不乱说话,吴小花正式上课的事就传不到陈月那里去。
吴小花依旧坚持做着零工,只要时不时拿到钱回家,李国富跟陈月就不管她为什么白天都不在家。
第三十八章
就算在这样的重压之下, 吴小花的成绩都是最好的,老师们有心培养她上初中,上完初中, 哪怕她不能去念高中,也可以读中专, 出来国家就能安排工作。
有工作,就意味着能脱离家庭的桎梏。
看起来好像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吴小花每天都幻想着将来的生活,希望有一天,自己真的能活得自由、快乐些。
好景不长,吴小花偷偷摸摸在小学读完了三年级,当时学校为了让多数孩子能上初中, 启用的是小学五年级制,乡下地方,五年级比六年级容易让家长们接受。
就差两年, 吴小花就能读完小学了。
三年级下学期,吴小花照常借口要去打工,路上她会摸去学校上学, 没想到, 陈月这一天被人介绍了去海鲜厂干活。
海鲜厂的活很多, 主要的是剥虾壳,最后按虾壳称重付工钱,陈月看别人每天领的钱有点心动,手脚勤快的,一天剥个一二十不成问题, 这可比吴小花去做烟花、串珠子赚得多了。
于是陈月想去找吴小花回来跟自己一块剥, 然后算一个人的钱, 她拿着两份钱,一份给李国富,剩下一份还能自己用呢——一年前陈月刚生了儿子。
要不是生了这个儿子,一家人的精力都在儿子身上,吴小花偷偷去上学的事早被发现了。
现在儿子过了一岁,陈月把儿子交给婆婆后要出来打工赚钱。
原先一个人赚的钱加上吴小花的,就能养活一家子,现在多了个儿子,她又想给儿子更好的生活,就想着让吴小花回来跟自己一块打工,然后钱都归自己。
反正之前都是这么干的,没道理吴小花敢反抗。
吴小花一直都说自己去做烟花了,那天陈月要找她一块去海鲜厂,就去了私家烟花店,结果根本没看到吴小花人。
一问,老板说吴小花领了烟花说回家做,没有在店里帮忙。
陈月觉得不对劲,吴小花一直都说自己在店里干活,每个月还拿十块八块的回家,那怎么会现在老板又说吴小花把烟花带回家做了呢?
烟花材料很多,除了本身的火|药,还有棍子、彩纸、包装盒,这么多东西,她要是带回家,没道理陈月没见过。
这件事让陈月起了疑心,她开始去其他几个吴小花都提过的店询问,所有人都说吴小花领了材料就回家做了,没在店里过。
陈月一听,就觉得其中有猫腻,于是到处找人问有没有见过吴小花,说吴小花丢了,她得找回来。
那么多人里,总有人知道吴小花在哪儿,有个不知情的家长听孩子说过吴小花总跑学校去旁听,他看陈月找得着急,为了不让她担心,就让她去小学问问,说可能在那。
听到这个答案,陈月第一个反应是吴小花又偷钱去念书!
这不是在浪费钱吗?有这个钱为什么不拿回家给弟弟,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陈月气坏了,当时就拉上李国富去了学校,打算给吴小花一个教训,让她敢偷钱!
当时吴小花一无所觉地在教室最后一排蹭课听,她还期望着自己努力学完五年就去考中学,听说镇上有补助名额,只要她考得好,学校会免掉一切费用。
可是这一天,也是她人生里最大的噩梦。
李国富本来在外面玩,看到陈月来找自己,还一个劲地哭说吴小花偷了家里的钱去学校浪费钱,都不知道回家给弟弟买件新衣服,简直是条白眼狼。
自觉掌控一家人的李国富哪里能接受这样的事情?
儿子干就算了,她吴小花一个外人,给她一口饭吃就算他们好心,竟然还敢偷钱!
当天李国富二话不说就去了小学,找到吴小花后抽出皮带就打。
根本不给吴小花解释的机会,吴小花想躲,被陈月拉住,一边拉着她被打还一边哭吴小花怎么能偷家里钱,真是白养她了。
吴小花被陈月掐着脖子,说不出话来,而李国富打她的时候下了死手,那是真的想打死她啊。
上课的老师吓坏了,加上李国富人高马大的,又混,没人敢上来拦。
最后是校长带着保安来拦住了李国富,这时候吴小花已经被打得出气比进气多了。
校长怕人出事,急忙喊老师们带吴小花去医院看看,可别出大问题。
李国富一把将皮带扔地上,说:“谁都不许,不打不长教训!竟然敢偷家里钱来念这破书,她能念出个什么蛋来!最后还不是要嫁人给别人家生儿子?老子干嘛花这钱!”
那天吴小花是被陈月拖回家的,学校看她可怜,退还了三十块钱给她,本意是希望李国富他们不要为难吴小花,多少给她买点药。
可这三十块,都进了李国富的口袋,当天他就出去买酒喝了,还跟人打牌,不到两天就花了个精光。
经过这次的事,学校不敢要吴小花,村里其他人也知道,吴小花一辈子都会被这么盯着,因为她可以卖个好价钱,因为她有个弟弟。
往后十年,吴小花都在跟着陈月打工,自己手里却从没拿到一分钱,有些老板看她可怜,偷偷给她,还没出店门,就会被谨慎的陈月搜身拿走。
久而久之,就没人再敢给她多余的钱,反正怎么都会到陈月手里,陈月不仅不会感激,反而会更压榨吴小花。
有时候也有人劝吴小花跑,吴小花是真的想过跑,可她没经验,跑都跑不出白溪镇,几次被李国富找到,抓回来就是一顿毒打。
最严重的一次,李国富直接一凳子砸在她后心口上,被打了之后又被陈月带去上夜班,差点摔进机器里。
堵在后心口的淤血一直没有散,反正一直到她被送去换彩礼,她心口还是会时不时疼,时不时有喘不上气来的症状。
差不多就是这一次之后,吴小花歇了逃跑的心思,她怕被打死。
她没有户口,被打死了也不会有人管,吴小花想活着,她不相信一辈子都会跟条狗似的苟延残喘,她始终带着一丝希望,直到自己莫名其妙生下一个儿子,并且打算为他奉献一生。
后面的部分吴小花自然不会跟吕佳期说,她只说到了十五岁的部分。
吴小花说起来已经没有上辈子那么难受了:“我一直都想走,米店老板趁陈月不在,多给了我二十块,我忽然意识到,这是我最好的机会,而且,我打听到附近的镇上有大巴车可以去市里,我跑了整整一下午,赶上了最后一班车。”
曾经她在白溪镇住了三十多年,对路线、车次熟悉,重生后才能跑掉,前世她摸了好几次,最多就跑到了白溪镇,然后因为赶不上最后一趟车而被李国富他们找人抓回去。
每一次苦难,原来都在为她如今的逃离做准备,而她,也时刻准备着离开,未曾忘记。
吕佳期听得心梗不已,她没法想象在那样绝望的生活下,吴小花要怎么坚持着一次又一次逃跑,还要忍受一次又一次的打骂疼痛。
光是听着,吕佳期就觉得绝望,她摸上吴小花的后背:“还疼吗?”
被砸后心口是吴小花十五岁逃跑的事,她顺便说了,实际上现在还没有被打,时间应该后面一点的。
吴小花反应过来自己说多了,便拉住吕佳期的手:“早就没事了,现在年轻,受多重的伤,只要不伤筋动骨,总会好的。”
吕佳期气得咬牙切齿:“他们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这样对你?你也不是他们的女儿啊!凭什么?”
“佳佳,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我这样的孩子,仅仅是性别为女,就是原罪,没有为什么。”吴小花无奈地说。
说这句话的时候吴小花很平静,她似乎已经接受世界对她的恶意。
吕佳期反握住吴小花的手:“花花,我们报警去抓他们吧?这跟人贩子有什么区别?”
“不,再等等。”吴小花摇摇头。
“等什么?”吕佳期不明白。
吴小花笑了笑,说:“等我过十八岁。”
还有三年,等她过了十八岁,她就是成年人,到时候无论谁跳出来说是她的父母,都没法控制她。
成年之前报警,警方会认为她还是个孩子,加上已经被李国富家事实收养,肯定会劝她和解,然后让她回家,还得孝敬父母。
所以,在她十八岁之前,最好任何变故都没有,让她安安稳稳成年,成了年,她就不需要家长,而且,这几年的空档期可以为她掩盖过去。
到时候有足够的现金流水证明她是自己养活的自己,跟李国富家没关系。
吕佳期不明白,她疑惑地看着吴小花:“为什么还要等到十八岁?这跟你有没有到十八岁有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有点难回答,未成年人保护法在一九九一年才公布施行,现在是九零年初,对于孩子的问题,还处于一个比较模糊的状态。
吴小花想了想,把自己来滨城那天警察说的话跟吕佳期复述一遍:“是这样的,我来的时候,警察有说过国家在准备未成年人保护法,十八岁以下都是未成年人,需要父母,即使只是养父母,他们可以全权决定我的一切。”
听到这个,吕佳期急忙说:“那不行,他们那样的人,给你当父母不就是把你往火坑里推吗?”
“是呀,所以,佳佳,我必须要一个人,悄悄长大,谁都不能知道我曾经是谁,也不能随便按一对父母在我头上,你也当不知道这些事,我就是个流浪来的孤儿,户口在滨城福利院的孤儿,跟其他人、其他地方,没有任何关系。”吴小花认真地提醒吕佳期。
第三十九章
吕佳期听了吴小花的话, 气得一晚上没睡着,她总想跑去找到吴小花那对所谓的养父母,把他们全送进监狱去。
可是不行, 他们没有做违法行为,甚至在明面上给了吴小花一碗饭吃, 如果让人知道吴小花是他们的孩子,那吴小花就要被抓回去孝顺父母了。
气过头的吕佳期翻来覆去睡不着, 天又冷,就越睡越觉得被窝是凉的。
在对面床下铺的吴小花听见动静也睡不着,可她没有出声,吕佳期需要时间接受这些事情,加上要忍着, 以吕佳期的脾气,大概这几天都不会好睡了。
晚上休息的时间不过五六个小时,吴小花早上五点起来后摸索着去洗漱。
床上的吕佳期因为一晚上没睡, 第一次发现吴小花原来能起得这么早,而且没有任何东西叫她起床,就连学校的起床铃还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