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微顿了顿:“做你自己便好。”
兄长的话到此戛然而止,陆思妤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不用因为世间和他人的要求而压抑、改变自己,做最真实的自己,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即便有人为难也不要紧,万事有哥哥为你撑腰。
她搂紧哥哥的脖子,眼泪无声地落在他肩膀上的衣料,洇开一层深色的水渍。
陆思渊察觉到了什么,却没有劝阻,只是收紧手臂背着她继续前行。
两位使臣早已等在正门前,陆思妤从兄长的背上下来,正要跪下听读册文,却被一只手扶住了胳膊。
“不用跪。”
是顾晏的声音。
他居然亲自来接她了吗?
陆思妤十分吃惊,但此刻众目睽睽下不能再像方才那样随意掀起盖头,她只能按捺住心里的激动。
旁边的使臣为难地说:“可是陛下,这不合规矩……”
哪有皇后站着接受册文的?简直闻所未闻。
但顾晏牵着陆思妤的手,淡淡道:“朕是来娶妻,不是来赏赐什么的,为何要跪?”
然后他换了副温柔的口吻对陆思妤说:“阿妤,你跟我是平等的,所以不用跪,以后也不用。”
别说平等了,能娶到心心念念的姑娘,陆思妤就算爬到自己头上逞威风他也乐在其中。
陆思妤悄悄捏了下他的手心。
礼还未成呢,这就默认自己是他的妻子了?
皇帝都发话了,使臣无可奈何,只好对着挺直脊背站立的陆思妤干巴巴地宣读册文。
凤舆在外等候多时,临上轿时,许氏忍不住扑在定远侯怀里低声呜咽,而定远侯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也情不自禁红了眼眶。
陆思齐更夸张——在战场上受再严重的伤都没哭的少年,此刻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一边流泪一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妹妹听见自己的哭声,同时不忘瞪住其他人,眼里赤.裸.裸写着“不许把这事说出去毁了小爷一世英名”的警告。
这种时刻最沉稳的还是当属陆思渊。
他上前一步,把妹妹的另外一只手也交付到顾晏的掌心。
“今后阿妤就拜托陛下了。”
顾晏郑重地点点头,坚定的目光中暗含无声的承诺。
陆思妤从宫女手中接过象征“平安如意”的金质双喜如意和苹果,钻进轿撵。
顾晏待她坐定后翻身上马,向仍伫立在门口的陆氏一家点头致意,然后扬起长鞭,亲自护送他的新娘向皇宫的方向驶去。
围观的百姓交头接耳,因窥见帝颜兴奋不已,同时也为新帝对皇后的重视程度啧啧称奇。
从午门进入皇宫后,等待陆思妤的是一长串繁冗复杂的流程。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真正实行起来还是累得要命。
先是马不停蹄地被人带去更换礼服,然后便是接受凤印、百官上表称贺、谒先祖庙……繁文缛节累得她骨头都快散架了,好在每个环节都有顾晏陪同,虽然累,但也不至于晕头转向、手忙脚乱。
等到所有步骤都完成后,进洞房时夜已深沉,本以为应该结束了吧,谁知尚食在寝宫里摆好了馔食,引导他们行祭祀礼、食三饭,以敬造神灵和列祖列宗,为这段姻缘祈个祥瑞。
待这一切结束后,女官还欲伺候帝后行合卺礼,顾晏却说:“行了,你们退下吧。”
“但是娘娘冕服未褪,这合卺礼也……”
“朕来就行。”
顾晏态度坚决,女官们不敢忤逆,低着头退下了。
偌大的寝殿只余他们二人,陆思妤后知后觉地又开始紧张,心脏也逐渐加速。
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双颊不可抑制地升温,她正庆幸顾晏看不见自己的羞态时,下一刻顾晏就用喜秤挑开红缎盖头。
少女红唇微启,面若桃花,眨着水汪汪的杏眸仰头看他,就这样毫无防备地闯入他的视线。
顾晏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指尖也微微发颤,在战场上拿得了重刀重剑的手差点连一杆喜秤都拿不稳。
即使装得再游刃有余,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他的紧张并不亚于陆思妤。
“那个……”
他不自在地掩唇虚咳:“凤冠很重吧,我帮你拿下来。”
“啊、嗯……好。”
经他这么一说,陆思妤才觉得脖子酸得快失去知觉了,于是支吾着同意了他的提议。
顾晏伸手取下沉重的凤冠和令人眼花缭乱、叫不上名的其他饰品,动作放得极其缓慢轻柔,小心着不扯痛她。
末了又叫来热水和脸帕,亲手替她擦除脸上的妆容。
温热的帕子敷在脸上很舒服,一天的疲劳在此刻得到消解,尤其是顾晏还十分体贴地帮她按揉酸疼的脖颈和肩膀。
陆思妤眯起眼睛,心安理得地享受新任帝王的服务,与此同时困意席卷而来,她的眼皮愈发沉重,脑袋一点一点的,昏昏欲睡。
是真的累了吧。
顾晏看着睡眼迷蒙的小姑娘,心脏软得一塌糊涂,放在平时他一定舍不得叫醒她,会将她安顿在榻上并且细心地掖好被角,但眼下——
还有重要的事没做呢。
“阿妤……”
柔软的触意贴上脖颈时,陆思妤打了个激灵,意识瞬间被拉了回来。
“你你你你……”
她紧张得舌头都在打结。
“今天可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你这就要睡了吗?”
顾晏轻吻她的指尖,目露委屈。
“合卺酒也还没喝呢。”
被他这么一闹哪里还睡得着啊!困意什么的早就飞到九霄云外了。
陆思妤蹭地站起,结果脚下一个趔趄,被自己的裙子绊倒,顾晏手疾眼快地捞住她,却没有就此放手,而是从后面又贴了上来,在她耳边低声呢喃:“阿妤……”
他的嗓音低沉而缱绻,气息吹拂在耳根,热意一点一点蔓延至全身。
陆思妤脸红得快要滴血,挣开他的束缚。
“我、我要沐浴!”
然后也不管顾晏还杵在原地,跑到外殿唤宫女进来帮自己除去层层叠叠繁复的婚服。
哪里会不知道她这是借口逃避呢?
顾晏看了看空落落的掌心,垂眸轻笑。
不急,夜还很漫长,他要——徐徐图之。
*
泡在宽敞的浴桶里,周围水汽氤氲,将室内的一应摆设都笼罩在白雾之中,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然而恰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陆思妤才抓住了一丝真实,高高悬了一整日的心终于落定,生出迟来的实感来。
她将目光投向虚空,看着袅袅上升的水汽,思绪有些恍惚——
家人安在,侯府荣光依旧,自己也成为了顾晏的妻,从此将与他携手度过往后的人生——如今看来,前世的种种宛如一场梦境,那些悲伤和苦痛似乎是很多年以前的事,又好像才发生在昨天。
她突然觉得很庆幸。
庆幸上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让她改写了家人和自己的死亡结局,让她……发现顾晏的好,如愿以偿地亲耳听到他埋藏在玩世不恭表象下的深沉爱意。
那个老是跟她作对、凡事都要唱反调的少年,其实从很早之前就喜欢她了,甚至不惜以冰棺收殓她的尸身也要和她在一起……
想到这里,陆思妤不免觉得一阵心酸和难过。
为什么自己没能早一点发现顾晏的好呢?
上辈子她和苏言卿成亲后顾晏自请戍北,在北方终年不化的冰雪里,顾晏是持着怎样的心境呢?
“阿妤,你洗好了吗?”
屏风上映出一道修长的人影。
“再不出来我就进去了哦?”
“好、好了!你别进来!”
怕他真的闯进来看见什么不该看的,陆思妤手忙脚乱地擦干身体,换上宫女整齐叠好放在一旁的大红色寝衣。
仔细拢好衣襟后,才深吸一口气,扭扭捏捏地走出屏风。
顾晏也换上了红色的寝衣,看到少女赤足走出,面颊被水汽蒸腾成诱人的粉红,肌肤吹弹可破,玲珑有致的身段在丝质寝衣的勾勒下显得更加曼妙,腰肢盈盈,顾晏怀疑自己一只手就握得过来。
他喉头一紧,顿觉口干舌燥。
于是扬了扬手里的玉嵌金镂雕凤形双螭杯:“咳……总之先饮合卺酒吧……”
陆思妤小声“嗯”了下,始终垂着脑袋,不敢和他的视线交接。
两人交互饮了酒,然后就各自一边拘谨地坐于床沿,清楚地感觉到气温渐渐向上攀升,热得人喘不过气来。
顾晏五指在大腿上收拢成拳,暗自唾骂自己踟蹰不敢上前——明明已经在心里预演过上千上百遍了,关键时刻却又丧失了勇气。
“顾晏。”
身旁的少女突然坐近了几分,并轻轻扯了下他的袖子。
“其实我做过一个噩梦,是很可怕很可怕的噩梦,在那个噩梦的最后是你救了我,所以……谢谢你。”
思来想去,陆思妤还是决定把这些话说出口。
“还有……对不起。我一直很后悔没能早点明白你的心意,要是早一点发现的话,你就不用等那么久了。”
“……”
顾晏静静地听她说着,良久,才自喉间溢出一声轻笑。
他揽过少女的肩,五指从她的指根滑过,然后让一大一小的两只手掌严丝合缝地贴紧。
烛火摇曳中,他双眸璀璨,眼里只盛满了少女的一人。
“只要最后你在我身边,中间等多久我都甘之如饴。”
——所以阿妤,你无需跟我说抱歉。
陆思妤微微愣住,心脏因顾晏这一句话而擂鼓不止。
这个傻子……
世间大概再也不会有哪个男人比他更爱自己了吧。
她主动环上顾晏的脖子,在他唇角印下轻柔一吻,然后迎来少年更加凶猛激烈的回应。
烛火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
意识浮浮沉沉之中,陆思妤难耐地把脸埋到软枕间,却在偏过头的刹那瞥见两人交缠在一起的青丝——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