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掌门袒胸露乳,面色阴晴不定。
他有一口气横亘在胸中。
压不下去,吐不出来。
方才飞过去那些剑, 有些他认得, 有些认不得,但每一柄都是剑冢里的无上宝剑。
现在这些祖宗是要上哪里去?
萧掌门看向灵剑们离去的西北方向, 那里可只有小遥峰一支。他怒极攻心, 被气得吐出一口血来。
天枢楼, 殿前阶下。
剑阁弟子们仰头怔怔看着三千金光从头顶飞过,临了走前, 把他们威严无比的掌门人片得好像个拖把头, 还暴露出一些不可言说的部位。
男修女修们立在风中, 诡异的沉默着。
他们的最前方是两抬步辇, 一个坐着折雪仙子, 柔柔弱弱, 跟她师父一般正在咳血;
另一个更牛了, 直接躺平, 被纱布从头到脚裹成了粽子, 不用猜也知道是温亦云。
这师徒三人隔着长空遥遥相望,折雪仙子率先开口:“师父,无字碑一落定在天枢楼,剑灵们便狂躁如此,这是怎么了?”
萧掌门蹙着眉头,一瞬间好像老去很多。他一步跨来,落定在两个徒弟面前。
“宁枝那个毒妇,一定是在无字碑上动了什么手脚。亦云,你且随为师入楼去看看。”
萧业竹是喊习惯了。
温亦云自小孤苦无依,被他慧眼捡来,就当成义子和剑阁传人培养,只等着时候一到,将他纳入兰陵萧氏族谱。
温亦云便成了萧亦云。
而澜沧剑门还是他们萧氏掌权。
躺得笔直的大师兄突然听到这一声指令,激动到泪水打湿了眼周的纱布条。
他还是有用的,师父不会弃了他。
温亦云嗓子沙哑,连忙扭头看向折雪仙子:“师妹,扶我进去。”
萧掌门已经挂着一身破布条先行一步,登梯入了天枢楼。
折雪仙子见状,只好点点头。
她有些嫌弃,尽量不去看师兄身上那些露出的烧黑的皮肤,小心翼翼搀扶着他,两人宛如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步步艰难地追在师父后面。
终于,萧掌门和这对师兄妹都入了天枢楼。
同一时间,无字碑颤抖碑身。它不愿穷寇为伍,便要拖着这三个穷寇头子找刺激。
于是,它愤懑又不甘地自爆了。
这日落雪间,剑阁弟子们眼睁睁瞧着掌门师徒三人病病歪歪进了天枢楼。
而后,天枢楼塌了。
寒阳下,还能听到萧掌门破了音的怒骂声,折雪仙子的哭泣咳血声,以及,普通废人温亦云那一声戛然而止的“啊——”。
众人忍不住抖了抖。
掌门是化神境,小师妹也刚刚结丹,都有自保能力,不至于被塌死了。
就是大师兄这回,恐怕是真的活不成了啊。
所有的猜测合情合理,让人信服。
但是,等萧掌门一剑荡开这些塌下来的木材瓦片,找到温亦云时,对方竟然还有一口气。
萧业竹都震惊了。
不愧是天生剑骨,这样塌楼都没死,还只是全身多段粉碎性骨折。
萧掌门眼神一暗。他听人说,碎过的骨头再长出来,会比之前更结实。若是温亦云能将剑骨淬炼到极致,多碎几次,倒也无妨。
躺在地上的温亦云此时只能用眼神诉说自己的悲恸。
他的脊椎断了一根,没法说话了。
折雪仙子看到大师兄如今变成这个样子,哭成了泪人:“师兄,师兄你怎么样,怎么会变成这样,宁师叔和聂师姐为何要如此对我们啊?”
温亦云眼神哀伤地看着她。
他也很想知道啊。
萧掌门烦躁极了,他很想打上门去,一剑劈了宁枝。
就算她再能捞个金山银山,竟敢拿孤山剑冢诓骗于他,养这么一个不听话的在身边,不如杀了省心。
可惜他不能。
宁枝这个毒妇骗着他立下了天地誓言,只要他不想死,便不能违背法则之力对她出手。
萧掌门烦躁怒斥:“住口!什么宁师叔聂师姐,从今往后小遥峰不再归属于剑门,放消息给各大仙门和散修,澜沧剑门从此以后不会再庇护小遥峰一分一毫。”
众人哗然。
折雪仙子立刻就想到,往后没了小遥峰,他们还怎么大手大脚滋润的生活。
这几年,因为她秋水诀传人的身份,桐丘江府给她的体己钱多了些,可到底还是比不上嫡小姐,她一直暗中较劲,便要从宗门,从小遥峰这里着手。
折雪仙子一着急,连忙扯着萧掌门问:“师父,可是小遥峰上有仙门最好的丹修器修,这损失太大了,而且,我的伤……”
萧业竹本就烦闷,此时直接劈头盖脸发泄在她身上。
“你还有脸说!若不是为了你,能闹到今天这般田地?既然提到损失,不如就你来想想怎么弥补吧!”
萧掌门说完拂袖而去。
背后的折雪仙子阴着一张脸,攥紧了衣角。
……
万剑峰上鸡飞狗跳,内讧不断,忙碌地搞着灾后重建工作。
而遥遥对立的西北角上,小遥峰里,宁枝枝却起了游湖赏剑的心思。
“师父,那尊红泥小火炉已经生好火啦,船上也已经备齐了您要的大锅和菜式。”聂青池一脸新奇地跟在宁枝枝左右,“我们是要游湖吃锅子吗?”
宁枝枝双指一弹,点了一下聂青池的额头。
“怎么样,上次一吃上瘾了吧?这回更有意境,湖上赏雪,师父再给你们表演一出拿手绝活。”
阿灯阿剑端着食材过来,一边上船,一边捧场问:“峰主,什么绝活啊我们想看。”
宁枝枝跟在他们身后上船,回头对着远远坠在最后的谢衍之招手:“这个得等锅子开了才能表演。仙君,你快来,再不来我们开船了。”
知道了谢衍之可以视物,宁枝枝盯他就没那么上心了。
谢衍之冷着面,一身抗拒,极不情愿地登了船。
这艘双层画舫是宁枝闲来无事的时候一点点打造的,参考了很多民间能工巧匠的智慧之处,整个船身美观又耐用。
五个人围坐在二层凭栏边。
阿灯在火炉上支起了一口大锅,锅里分成阴阳太极两处,一边是让人口齿生津的辣锅,另一边则是鲜香的菌菇锅。
画舫漫无目的地在棠夕湖上肆意飘动,每过一处,湖底的灵剑便似有所感,发出金光震颤,以剑意推动画舫继续前行。
宁枝枝顿时觉得这些剑可爱起来。
没多大会儿工夫,锅子里的水咕嘟嘟开始冒泡。
宁枝枝开心极了,对着阿灯招手:“来,我让你准备的面条。”
阿灯连忙从一边端起来递过去。
宁枝枝站起身,双手熟稔地一抓,左右开弓拉扯之后,开始甩面。
这个绝活儿,是她上学时候第一次吃海底捞,特别羡慕甩面的师傅,然后苦练多年练成的。
这还是第一次给人表演呢。
宁枝枝有点兴奋,一边甩,一边观察大家的反应:“怎么样?我这甩面功夫帅不帅!”
三小只已经看呆了,对于从不接触凡间的他们而言,这就是第一次进城看人变戏法,顿时化身狂热粉丝呐喊——
“师父好厉害呀!面条都在跳舞!”
“峰主,刚才那个翻花好帅!再来一次!”
谢衍之默默坐在角落里,盯着宁枝枝甩面的方向,很短暂的扬了一下唇角,而后别开头,精准地抓起桌上茶杯,喝了一口。
宁枝枝很享受这种藏了多年的没卵用技艺被人喜欢的过程,不满足的看向谢衍之:“仙君,你觉得呢?”
谢衍之喝茶的手一顿,淡淡评价:“不错。你练剑若有这一半水准,也不至于这么……”
话没说完,宁枝枝一个失误,面条直冲着谢衍之飞过去,然后顶在了他头上。
众人:“……”
宁枝枝弱弱赔笑:“我发誓,真不是故意的。”
谢衍之将面条从头上取下来,重新评价:“我收回先前的话。”
“你这甩面,跟你的剑一样差。”
这面条算是不能吃了。
不过,谢衍之也没浪费,这些面被他用灵力一揉,先是融为一个面团,随后在他掌中逐渐变化,形态渐露端倪。
竟然是一只小狐狸。
他随手一抛,丢还给宁枝枝。
宁枝枝狂喜,对着小狐狸爱不释手:“仙君的手真巧!不过为什么是狐狸?”
谢衍之随口道:“因为你嘴里没实话。”
宁枝枝不懂这人究竟对她什么印象,但小狐狸很可爱就足够啦。
画舫里一片欢声笑语。
锅子里的毛肚和牛羊肉片已经煮好了,宁枝枝给聂青池捞了一汤匙辣锅里的肉,笑道:“敢不敢尝尝?今天超级无敌辣!”
聂青池双目放光,重重点头:“敢!师父不怕,阿池也不怕。”
其余三个男人也被宁枝枝逼迫着,先尝了一小碗辣锅里的食物,阿灯阿剑当场辣的“吸溜吸溜”找水喝。
而谢衍之只是沉默着,不断倒水喝。
宁枝枝看谢衍之这副吃瘪的样子,笑得不行。
最后,那三人都转移战线,去吃菌汤锅,只余下师徒两人死守辣锅。
宁枝枝吃辣有技巧,可是聂青池却是头一次,吃的满头大汗,嘴唇红得仿佛刚吃过死小孩的巫婆。
宁枝枝笑了:“看看我们家阿池的嘴,唇不点而朱。”
阿剑乐了:“这有点红过头了吧。”
宁枝枝懒洋洋:“你懂什么,这才是正儿八经的斩男色。”
阿剑一脸便秘:“峰主的意思是用这种唇色去吸引男人吗?”
那恐怕全都跑了。
宁枝枝露出关爱傻子的眼神:“想什么呢,为什么满脑子吸引男人?自己独美不好吗?所谓斩男,就是一剑斩断狗男,那流出来的鲜血最美了。”
阿剑:“……”
峰主好恐怖。
聂青池笑眯眯地正要接话,忽然听到岸边传来一声声女子的高喝——
“剑阁江折雪,求见小遥峰宁师叔!请师叔下船与我一叙!”
宁枝枝皱眉:‘她怎么来了?’
阿剑这才想起来玲珑玉上闹得沸沸扬扬的事,连忙转述给宁枝枝。
宁枝枝诧异:“你是说,万剑峰天枢楼塌了?萧掌门也埋里头了?那温亦云呢,死了没?”
阿剑摇头:“听说只是全身骨头碎了。”
宁枝枝好失望。
“她现在过来,指不定这里头还有萧掌门的意思。”宁枝枝想了想道,“走,我们下船去会会她。”
第24章 旁白24号
24.
棠夕湖堤。
一泓清水边, 立着穿白衣的折雪仙子。
仙鹤饮水于湖滨,面带病容的仙子身后跟着两个剑阁洒扫弟子。那两人抬着一副竹架,架子上躺着裹成茧子的温亦云。
这一次, 他连脸都没能幸免。
折雪仙子如今全靠高价收回的一株雪莲花吊着命。
她看到湖中画舫往自己的方向移来,眼神一亮,偏头对温亦云道:“师兄, 他们来了!”
可怜这位剑阁大师兄说不出话, 只好哼唧几声。
折雪仙子掩饰住眸中弃色, 转过头不再理他。
宁枝枝立在船上,凭栏望向堤上两人,她吃得饱,心情不错, 于是大发善心, 朝着这对师兄妹笑了笑:“不知,剑门二位来我小遥峰有何贵干?”
折雪仙子紧了紧拳头。
她来之前, 想到了宁枝师徒现在一定很悠哉, 却没想到还能这么有情调, 泛舟湖心,赏雪观剑, 还围炉吃锅子。
她强忍着胸中一腔酸意:“宁师叔……”
才三个字, 宁枝枝赏赐的那点笑意瞬间消失的一干二净。
“小江道友慎言, 贵派掌门难道没有告知, 我小遥峰已经独立于七十二峰之外了吗?哦, 也不对, 往后澜沧剑门只有七十一峰了。”
这话一出口, 不只是折雪仙子气, 躺在担架上那一坨师兄也生气。
不过他只能不甘地发出扰人的“啊啊”声。
宁枝枝嫌恶地瞟了一眼温亦云。这小子莫不是剑道不成, 转行要进军颜□□?
她被雷的不行,祈祷合欢宗看不上这种货色。
折雪仙子提了一口气,今日倒是有了几分仙门嫡传弟子的风范。
“宁师叔,你一时气话,师父他一贯宠你,又怎么会跟你计较呢。这不就立刻让我们师兄妹二人来牵线搭个桥,只要服个软,咱们剑门还是一家人。”
宁枝枝斜倚在阑干上正喝茶,闻言一口喷出来。
一颗茶叶喷到了折雪仙子脸颊上,另一颗则到了温亦云的眼睫毛上。
宁枝枝不慌不忙擦了擦嘴:“不好意思啊,不是故意的。”
见对方站着不动,她又补充一句:“那茶叶是新泡的,干净的。”
折雪仙子差点就爆发了。
最终,碍于她这越发严重的伤情,她只好假笑着取下脸上的茶叶渣子,随手一丢,看也没看温亦云:“师叔言重了。”
温亦云的眼睛被磨得奇痒无比,眨来眨去,总是不得劲儿。
又忍不住流下了生理性的泪水。
他自小活的孤傲又执拗,费尽力气爬上剑阁首徒的位置,装作谦谦君子剑的大师兄,一夕之间,却被三个女人全毁了。
他情绪上来,好像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干。
这头,几个人剑拔弩张打机锋。
谁也没有看温亦云一眼。
宁枝枝主动开口,打算听一听折雪仙子的小心思:“江道友想要怎么服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