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愉,”他开口问,声音很轻很轻,“你还记得吗”
她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只是看着他的双眼,那样柔和,又好像是泪光,恰如维米尔画中轻微的对焦失准的感觉。
有人说那是作弊,因为维米尔在创作中使用了暗箱,所以才会有这种对焦和不对焦并存的画面。她却为此深深着迷,也许是出于一个造假者的同病相怜。
有些事,其实已经遗忘了,就像另一个人不相干的人生。
有些事,其实也是记得的,印刻在记忆的底层,纤毫毕现。
从最初的那一面开始,他们是八仙桥的两个小瘪三。她七岁,穿朝阳格子布衫,蓝布裤子。他十一,身上穿面粉袋子改的坎肩和灯笼裤。他让她觉得害怕,却是她伤害了他。他反过来帮着班主骗钱,结果差一点连命都没了。她心里还别扭着,就被父亲派去照顾他。
有时候,他装睡不理,只掀一点眼皮睨着她。她便也坐等看他的笑话,对他说:“他们走掉不要你啦,你说你傻不傻”
有时候,他好像真的昏昏沉沉。她又怕他死掉,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探他的鼻息,凑近了小声地问:“你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东西你可以坐起来吗要是不行,你转过来一点,我喂给你。”
有时候,她会把水兑得不冷不热,勉力端着木盆爬上阁楼,细细地给他洗脸。有时候却又手痒起来,忍不住去剥他伤口的血痂。剥得太早了,痛得他咬牙切齿地骂:“滚啊你!”她却只是笑,因为知道他肯定死不了了。
那些午后漫漫的时光,他给她说过的故事,以及一起躺在席子上,看到老虎窗抠出的那一方蓝天,还有鸽群飞过时回旋的哨音,都是记得的。
后来,隔了许多年,他们又碰到一起,因为一块楠木棺材板。
她同样记得那个夏天,五福弄的阁楼,老虎窗洞开着,没有一丝风,只有静止的溽热的空气。记得熄灯之后,他在黑暗里躺了一会儿,又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探身出窗口。
她也还醒着,拉住他问:“你干嘛”
他回头说:“太热了,睡不着。”
“那你涂点清凉油。”
“不用,我还是到房顶上去睡吧。”
“你倒不怕掉下去”她笑,又像从前一样抠了好多清凉油抹到他身上。
“浪费我一整罐……”他埋怨,躲来躲去不让她碰。
“我赔给你好了,”她反正不放手,只当他介意她是女的,觉得两个人不应该在一起睡,干脆把话说明,“我们是要一起发财的,你最好习惯起来,别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
“我……”他才要辩解,又觉得欲盖弥彰,只好戏谑地说,“那要不要叫常兴也过来,三个人睡一排”
她不屑,把被单扔过去蒙到他头上,翻身又睡下了。
结果真的睡过去,甚至觉得冷,两个人依偎在一起。
直到黎明之前的某个时刻,他从噩梦中惊醒,发出轻轻的呼喊,压抑着的,却又好像费尽了全部的力气,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
她也惊醒,几乎不用任何反应的时间就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说:“只是做了个梦,没关系的,都是假的……”
他挣扎了一下,才认出是她,胸前剧烈地起伏,呼吸大口大口地落在她身上,许久才又平静。
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两个人身上一层腻汗,却还贴在一起。他一条手臂搭在她身上,她的鼻尖贴在他肩头。晨光中,他怔怔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眼睛睁开了,却又好像没有醒。大约也是因为离得太近了,反而朦胧在一片雾里。
直到听见老虎窗外面传来邻居洗漱和吵嘴的声音,她扫了一眼他身下,闭上眼睛无声地笑起来,翻了个身与他分开,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只觉丧气,背身等着那一阵过去,却又一直记着她身上的淡香。他形容不出,低头到两个人盖过的被单上寻找,只闻到一股龙虎牌万金油的辛辣味道。
以及后来的后来,他们终于还是走到了一起。1931 年的夏天,他在酒吧楼上布置的那个房间,她同样也是记得的。
她学着杰米的样子,在房间里摆铜灯、香炉和水养的植物,说是能旺财运。
甚至还有那张弹簧大铜床,躺在上面少有动作就会吱吱呀呀地响。头回睡上去,她就笑起来。他立刻猜到她的意思,说要么还是换掉吧她却不肯。
这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她拥有一块彻底属于自己的地方,她可以在这里做所有不可以做的事情。
在那之前,她给自己画过一条线,他也画过同样的一条线。但凡人就是这样,事关欲望,什么都不作数了。
那个夏天,她一有空就去找他。他在那里等着她来,有时等得迟了,把帐子放下来,裸身睡在里面。贪凉,被单只搭在胯上,一条胳膊伸到头顶。她不开灯,在黑暗里钻进去,拿走他指间夹着的烟。他给烫了一下,轻骂。她笑起来,他一把抢过去,手探到床底,在地板上捻灭,又回到她身上,急不可待地。
那个夏天,十九岁的她已经有了那种超乎年龄的美丽。他们探索彼此的身体,那么精巧,柔嫩,美好,却又在精巧、柔嫩和美好之间找着让对方失控的诀窍。
他们就像是在比赛,看谁先被这通身蔓延的快感击倒,但飘摇之中却又只能抓住彼此。
他有时候停下来,存心吊她胃口,就为了听到一句好话,或者只是她一个沉醉难耐的眼神。她却看穿了他似的,甚至觉得有趣,翻身坐到他上面,手扶着他再次进入,慢慢地动作,慢慢地喘着气地看着他。目光勾住他的目光,看到自己平坦的小腹,上面圆圆的肚脐,再一起朝两人接合的地方看过去。他已呼吸浅促,而她低头下来,像是要吻他,又好像只是贴着他轻笑。长发笼住他的脸,扫在他胸口,天地倾覆似的。他疯了,坐起来一把拥住她,进到那片黑暗里,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