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他们有说不完的话,无数无数共同的回忆,却又总是在拌嘴。
她说是他先坏了他们之间合伙人的规矩,就在杨树浦养伤的那两个礼拜里。
他记得清清楚楚,偏要赖掉,谑笑着说:“也不晓得是谁,先骑到我身上。”
她知道这说的是在诊所里取子弹的时候,反驳道:“你那时候可是把我十八代祖宗都骂了一遍。”
“我哪里认得你十八代祖宗”他亦反驳。
她想了想,笑起来,说:“如果真是那一次,怎么好像……是我操了你呢”
话都说得过了头,结果还是他先动气,翻身要走。
“你干嘛”她拉住他,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也意识到自己好笑,淡淡地说:“你别总不当回事似的……”
“要怎么当回事”她反问。
“你真的假的”他看着她,说,“那我可不可以找别人”
“不可以。”她直接回答,大概觉得不够有说服力,食指划过他的喉咙。
他却笑起来,而后又不笑了,就那么一直看着她。
第62章 她自己
1931 年的夏天过去,秋天来了。
潮湿的冷风直入肺腑,到处可见黄了一树的叶子,慢慢枯萎,变脆,飘飘摇摇地落下来,被秋雨浸润,混入泥土。
对钟欣愉来说,其实只有这一部分的记忆是模糊了的。
但林翼记得。
他记得那一天,她来的特别早。他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 Lion Ridge 喝了很多杯伏特加。酒保偷偷告诉他,酒吧还没开门,她就已经坐在这里了。
她从来不会这样,一向不赌、不毒、不酒,甚至还要管着常兴,说上海滩洋盘多,骗子也多,脑子清爽都不敢保证不上当,要是脑子不清爽,等于白送给人家。
他问她怎么了她不语,只是像往常一样,跟他去楼上那个房间。
没有开灯,外面的霓虹灯变幻着颜色,照出半室的荧光。浴室里洗手台上一连三面的镜子映出无数个他们,她看着镜中的映像一瞬失神,却又愈加放纵而殷勤地对他。无师自通似地,仅凭着本能去舔吻他的耳垂,喉结,用嘴唇去感觉他因为充血贲张的筋脉,就像是狩猎的动物寻找着猎物的弱点,同时却也露出自己的致命之处。
夜渐渐深了,他们躺在床上。
他问她:“你不用回学校吗”
“你不想我留下来”她枕着他反问。
他满心矛盾地说:“不回去不要紧啊”
“不要紧,”她闭着眼睛摇摇头,玩笑似地,“学校里差不多都走空了,有的去南京请愿,有的给家里接回去关着,免得跟着去南京请愿……”
他轻轻笑了,也觉得这是跟他们全然无关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那一夜,她睡得格外不安稳,半夜起来吐过,凌晨又忽然惊醒。
这回轮到他抱住她,抚着她背脊说:“别怕,就是做了个梦 ,别怕……”
她出了一身的汗,却还是偎在他怀中,喘息,颤抖,久久不能放松。
他知道她睡不着,拥着她轻声地问:“梦到什么了”
她也轻声地回答:“其实也没什么,说出来你肯定笑我。”
“说啊,我保证不笑你。”他哄着她。
“大世界门口的哈哈镜,”她真的说了,“我做梦做到小时候,一个胖一个瘦,一个长脸一个长脚,我看着镜子里面笑,一转头,才发现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那里……”
虽然保证过,他还是无声地笑出来,是因为想起她小女孩时候的样子,那么稚弱,又那么虚张声势。
“有我在这儿呢……”他对她说,以为她只是做了个与父亲走散的梦。
她没有回应,许久才又开口问:“你说,他会想到我们现在是这个样子吗”
林翼知道这是在说钟爸爸。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们没再提起过,甚至避免想到这个人。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又说了一遍:“有我在这儿呢……”
钟欣愉沉默,鼻尖贴在他颈侧,点了点头。
直到再一次入睡,他才朦胧地想起惊醒时听到她呼喊出的那个名字,仿佛是“欣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