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陈之遥
时间:2022-05-18 08:22:07

  那个夏天,他们有说不完的话,无数无数共同的回忆,却又总是在拌嘴。

  她说是他先坏了他们之间合伙人的规矩,就在杨树浦养伤的那两个礼拜里。

  他记得清清楚楚,偏要赖掉,谑笑着说:“也不晓得是谁,先骑到我身上。”

  她知道这说的是在诊所里取子弹的时候,反驳道:“你那时候可是把我十八代祖宗都骂了一遍。”

  “我哪里认得你十八代祖宗”他亦反驳。

  她想了想,笑起来,说:“如果真是那一次,怎么好像……是我操了你呢”

  话都说得过了头,结果还是他先动气,翻身要走。

  “你干嘛”她拉住他,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也意识到自己好笑,淡淡地说:“你别总不当回事似的……”

  “要怎么当回事”她反问。

  “你真的假的”他看着她,说,“那我可不可以找别人”

  “不可以。”她直接回答,大概觉得不够有说服力,食指划过他的喉咙。

  他却笑起来,而后又不笑了,就那么一直看着她。

 

 

62章 她自己

  1931 年的夏天过去,秋天来了。

  潮湿的冷风直入肺腑,到处可见黄了一树的叶子,慢慢枯萎,变脆,飘飘摇摇地落下来,被秋雨浸润,混入泥土。

  对钟欣愉来说,其实只有这一部分的记忆是模糊了的。

  但林翼记得。

  他记得那一天,她来的特别早。他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 Lion Ridge 喝了很多杯伏特加。酒保偷偷告诉他,酒吧还没开门,她就已经坐在这里了。

  她从来不会这样,一向不赌、不毒、不酒,甚至还要管着常兴,说上海滩洋盘多,骗子也多,脑子清爽都不敢保证不上当,要是脑子不清爽,等于白送给人家。

  他问她怎么了她不语,只是像往常一样,跟他去楼上那个房间。

  没有开灯,外面的霓虹灯变幻着颜色,照出半室的荧光。浴室里洗手台上一连三面的镜子映出无数个他们,她看着镜中的映像一瞬失神,却又愈加放纵而殷勤地对他。无师自通似地,仅凭着本能去舔吻他的耳垂,喉结,用嘴唇去感觉他因为充血贲张的筋脉,就像是狩猎的动物寻找着猎物的弱点,同时却也露出自己的致命之处。

  夜渐渐深了,他们躺在床上。

  他问她:“你不用回学校吗”

  “你不想我留下来”她枕着他反问。

  他满心矛盾地说:“不回去不要紧啊”

  “不要紧,”她闭着眼睛摇摇头,玩笑似地,“学校里差不多都走空了,有的去南京请愿,有的给家里接回去关着,免得跟着去南京请愿……”

  他轻轻笑了,也觉得这是跟他们全然无关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那一夜,她睡得格外不安稳,半夜起来吐过,凌晨又忽然惊醒。

  这回轮到他抱住她,抚着她背脊说:“别怕,就是做了个梦 ,别怕……”

  她出了一身的汗,却还是偎在他怀中,喘息,颤抖,久久不能放松。

  他知道她睡不着,拥着她轻声地问:“梦到什么了”

  她也轻声地回答:“其实也没什么,说出来你肯定笑我。”

  “说啊,我保证不笑你。”他哄着她。

  “大世界门口的哈哈镜,”她真的说了,“我做梦做到小时候,一个胖一个瘦,一个长脸一个长脚,我看着镜子里面笑,一转头,才发现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那里……”

  虽然保证过,他还是无声地笑出来,是因为想起她小女孩时候的样子,那么稚弱,又那么虚张声势。

  “有我在这儿呢……”他对她说,以为她只是做了个与父亲走散的梦。

  她没有回应,许久才又开口问:“你说,他会想到我们现在是这个样子吗”

  林翼知道这是在说钟爸爸。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们没再提起过,甚至避免想到这个人。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又说了一遍:“有我在这儿呢……”

  钟欣愉沉默,鼻尖贴在他颈侧,点了点头。

  直到再一次入睡,他才朦胧地想起惊醒时听到她呼喊出的那个名字,仿佛是“欣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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