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地,她想起他们小时候,在八仙桥弄堂的那个阁楼里讲西游记里金翅大鹏的故事,仿佛还能看见当时的自己,对他说,妖怪怎么了它翅膀一拍就是九万里,连神仙都追不上。
太阳升高了,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他们一同出门,去静安寺路上的贝尔蒙美发室。
这是林翼通过测试之后,钟欣愉第一次带他过去。也是严承章出事之后,她第一次见到欧师傅。
门口还是那块花体字的招牌,两边竖着不停转动的三色轮,以及大玻璃橱窗后面,满是镜子和蒸汽氤氲的店堂,但感觉却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两个人走进去,伙计分别引他们去男女宾的座位。
钟欣愉又看到欧师傅,在她背后微微欠身,笑对着镜子里的她道:“来啦,今朝想做点啥”
她也对镜中的他点头,说:“来了,还是老样子。”
欧师傅带她到后面去洗头,寒暄就此终止。
她靠在椅子上,直接对他说了“特矿”的事,还有中储行,以及汇原银号的季冠卿,虹口鸿康、陈永丰、吴淞路复大、闵行路顺和、西华德路顺余、密勒路利源……全都是昨夜酒桌上见过的,小银行,银号,钱庄。
“这几家会负责中储券的推销和收兑,”她解释,又添上一句,“需要我重复一遍吗”
“不用,”欧师傅摇摇头,大概也察觉到她的异样,直接道,“沪大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不是我们的人做的。”
钟欣愉也道:“我知道,你们只是没有做什么。”
“我只能执行上面的命令,”欧师傅还是那句话,顿了顿,却又道,“接下去会有一系列针对中储行的行动,我会尽量安排,但终归还是要你自己小心。”
大概是为了表达善意,但钟欣愉只是点点头,说:“好,我们就各自记着自己的任务吧。”
信任已经不在了,事情却还是要做下去。
洗过头,回到店堂前面,她在镜子里看到男宾部那里的林翼。
皮椅子放低了,他躺在上面。旁边一个老师傅正在给他修面,剃刀就那么贴着他的下巴和喉咙滑过去。空气好像突然变得稀薄,让她感觉透不过气。
第74章 后路
隔了一天去上班,便是钟欣愉在汇丰的最后几日了。
她还是像之前一样做着自己的事情,打字,速记,整理汇价,送去楼下大厅挂牌,以及汇总各处签过字的交易记录,拿到档案室里存档。
那几日,法币的汇价在三便士上下剧烈振荡。她连着最近一段时间的走势看了看,便知道继续走低的压力不小。战事不利,中储行开业,新“法币 ”发行,再加上美国即将切断金融往来的传闻,几方因素汇集在一起,眼下在市面上大抛卖单的恐怕已经不光是日本人和职业投机客了,一场新的大逃亡正在开始,这是铜钿的逃亡。
时间太短了,能看到的数据也很有限,无法得知全貌,但她还是有种莫名的感觉——平准会正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叫她想起 1939 年夏天的情形。
也就是几天之前,她才刚在外汇科的档案室里查看过那几个月的交易记录。当时只来得及匆匆翻阅,但过后回想起来,却另有一些细节留在记忆的画面当中。
那是个没有窗的暗房间,里面摆着一排一排的铸铁架子,上面码放着装订成册的记录,新近几年的都很齐整,硬皮脊面上标注着年份,越久远越拥挤,堆叠无序。
她是在银行里做过许多年的人,知道一般文书资料仅留存五年,就算出于谨慎考虑,最多也不会超过十五年。但她记得自己在其中一个架子上看到过 1910 年左右的账册。
坐在她邻桌是一个四十几岁的文书,在此地颇有些年资。她过后仿佛随口问一句:“档案室里怎么还有二三十年前的夹子呢”
人家也就随口回答:“哦,那些个都是大额交易,要存三十年。”
“到了年份就销毁么我看好像还有更久的……”她仿佛只是好奇。
那人与她关系不错,便也压低声音多说了几句:“照规矩嚒,是三十年,但也不一定。销毁是要走个程序的,还得另外开立清册,都是多出来的事情。所以既然上面不发话,下面人也都不提。只要放得下,就存着吧……”
那人说着笑起来,她也点头会意,像是听到个公事房里的官僚笑话,心里却在想,1908 年的那六十万两白银,应该可以算是大额交易了吧。
命运般地,巡捕房侦缉科也难以染指的外国银行,她进来了。命运般地,在她意识到这一可能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三天了。
档案室和大公事房相连,主管秘书就坐在门外不远处,她不可能在里面呆得太久,便也还是像之前一样,每次进去做完明面上的归档,再多翻一册旧档。
那些架子最下面的故纸,蒙着沉厚的灰尘,发了脆,边缘泛黄,蓝黑色墨水的笔迹在纸张的纤维之间略微晕开,日期时而连着,时而断了,中间也许早有缺损。她不确定自己在找什么,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为什么要找,就算找到了,接下去又要做什么。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这显然也是任务之外的枝节。老秦,还有欧师傅,他们都对她说过,你得记着自己的任务,也只能有自己的任务。
但她还是继续这么做着,无所谓希望的渺茫,至于结果如何,也交给命运去决定吧。
一晃就到了礼拜三,她在汇丰的最后一天。
还是在档案室里,她突然意识到外面的异样。不是有人说了什么,或者其他的声响,而是少了公事房里司空见惯的背景音,接电话,打字,皮鞋走来走去。周围安静下来,远处轮船的汽笛声听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