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觉不可能,因为那位穆先生拒绝日本人给的职务,去了香港,是早已经摆明态度,站在重庆政府那一边的。
可转念又想,许亚明的确是穆先生留下的嫡系,一个军统明知道做了汉奸,却不能除掉的人。
这些话,她都不曾说出来,林翼也不曾回答,只是看着窗外,任由幽幽亮起的街灯照亮他的脸。
也许,只是也许,所有人都在边缘游走,所有人都替自己留着后路。
第75章 讣告
钟欣愉去中储行上班,正好赶上最忙的那几天。
季冠卿自家还有银号,每天都在外面到处跑。再加上科里人手紧缺,他便让钟欣愉留在公事房里替他听电话,做完手上的几笔交易。
那几日,上海的汇市仍旧动荡不定,法币的价钱一路滑下去。季冠卿早在三便士二法新上下抛了大量空单,钟欣愉替他完成交割,收获颇丰。
当时,女性尚不可在交易所里担任经纪,更常有市井新闻或者警世小说,描述某太太投资失败,上吊自杀。
季冠卿见她无需指点,竟有些意外,说:“看不出来啊,钟小姐是真的懂行。”
钟欣愉便也顺势捧他,说:“还不是因为季经理眼光好么。”
季冠卿一听,不禁得意,答:“这几天到处都在传冻结美汇,大家忙着抛美元。可我一看就知道汇丰是要趁这个机会,把法币的汇价钉住三便士半。快过年了,重庆那边总要进口粮食和棉纱。”
钟欣愉也只是听着,脸上带着笑以表敬佩,心里却动了动。
外汇交易中钉住某一水准的指令是绝对的机密,肯定不是季冠卿这种人“一看”就能看出来的,而且还能说的有零有整。
类似泄露交易秘密的事,1939 年 7 月已经有过一次了。为了得到确凿的证据,平准会那边不得不重蹈覆辙,像那样再来一遍。冯云谦大约就是这么暴露的。
但这代价却也值得,眼下中英基金已经所剩无几,不可能继续实现维持。秦未平的意图显然是美国入局之后的新基金,不能再有冯这样的人了。就算刑不上大夫,至少敲山震虎。
成功做了一趟空头,季冠卿在行里风头正劲。
除去外汇交易方面的工作,他同业里人脉颇广,主动兼着广告宣传的任务。
上海分行开张的日子定在一月二十号。是他安排了人手,在有轨电车,公共汽车,甚至几大车行的人力车上面都贴了标语。从公共租界的南京路、福州路,一直到法租界霞飞路的繁华地段,到处都能看见大幅广告。另外还印了十多万份单页,雇了卖报的小贩,一张张夹进发行量最大的几张报纸——《申报》、《新闻报》和《中美时报》里面,分送到人到户。
等到了正式开张的那一天,又弄了好几辆大鼻子卡车,每辆上面都张灯结彩,拉着一支锣鼓队,在租界里各处兜圈子。所到之处,锣鼓喧天,电喇叭的声音震耳欲聋,红绿传单四处纷飞。
可就算这么热闹着,当日华胜大楼的情形却十分落寞。
门前台阶上传单和广告纸零落了一地,为了防止军统方面有所行动,还布置了三四十个巡捕,大多是虹口那边派过来的日籍警员,荷枪实弹站在那里。另有不少记者侯在马路对面,照相机就举在手中。那样子不像开门迎客,反倒好似守株待兔。
当时,整座大楼里已经有数百名行员,大多无公可办。
楼上公事房里的,还能找出些案头庶务来消磨时间。楼下大厅的最尴尬,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在柜台后面静静坐着。
从早晨九点钟开业,到下半天四点半关门,统共只有不到十个客人走进来,到储蓄部开户存款,或者去柜面上兑换中储券。但也都是事先安排好的熟面孔,一搭一档地唱戏,聊作点缀。等他们办完业务,一路走出去,皮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的回音散了,大厅里便又寂寂无声。
下班之前,总裁来给他们讲话,站在中庭挑高的玻璃穹顶下面,气宇轩昂的样子,说:“现下的情况,是因为民众对和平运动不了解,心理上还存在阻碍。重庆方面的势力重重阻挠,英美国际又偏袒重庆一方,拖延对中储券合法地位的承认。但困难都是暂时的,只要你我一同努力,我中储行必将业务丰裕,繁荣昌盛。”
下面人鼓起掌来,开业第一日就这样散了。
隔天登出新闻,汪政府的报纸上写的都是“开幕当天,盛况空前”。《正言报》却极尽讽刺,说记者在华胜大楼门口站了两个钟头,不见有一个客人走进去。有行员出来散发传单,路人不齿,撕碎了扔在地上。
就在那篇报道的下方,紧接着便是半个版面的讣告。四周加了黑框,里面森森的几行黑字,写着沪江大学全体师生哀悼商学院教授严承章,并未详述事情的原委,只说尊先生遗愿,丧事从简,不设告别仪式,亦不受任何形式之馈赠,兹定于某日某时出殡,移柩至龙华公墓落葬,特此讣闻。
这是钟欣愉已经知道了的。沈有琪打过电话给她,解释说是校方为师生安全考量做出的决定,把出殡的日子定在工作日,只号召大家于出殡当时在自己做事的位子上替先生默哀。
钟欣愉听见,竟是松了口气,因为不必面对有琪的那一问,你为什么不能去送严先生
此时看到报纸,却还是黯然,她静静坐在那里,许久不动。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早晨,难得出了太阳,阳光穿透纱帘照进来。林翼坐在餐桌对面,正和她一起吃着早餐。
她指间夹着的烟已经烧出长长的一段灰烬,终于碎落在桌面上。他伸手过来拿走了,在白瓷餐盘的边沿上捻灭,而后握住她的手。
但她回神,只是把那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递给他看,笑道:“我说过的吧,就只是公事房里坐坐。”
他一定是不信的,却不说破,不屑地笑了,把报纸扔到一旁,起身走到她身边,低头,就着早晨的阳光看她,把她额上的碎发轻拢到后面。她只批了件晨衣,这时候觉得冷,便格外贪恋他身上的温暖,整个人偎在他怀中。他抱她起来亲吻,她闭了眼,任由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