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窗,看见大半座黑寂的城,漫无边际的夜空里似乎正飘着雪子,也不知是不是梦境。
她只觉好笑,心想究竟是什么人发明了时间,又拟了黄历竟那么自信天一定会亮起来,冬季一定会过去。
仅在此刻,此地,无所谓时间,无所谓季节。她只觉周身温暖,心中安稳,像是进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空泡,除去近在咫尺的那个人,那双手,那副躯壳,以及内里的心跳,外面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但天终究还是亮了。
不知道是几点钟。阳光从窗帘的边缘漏进来,细碎的光斑撒落在床沿的地板上。
她睁开眼,林翼正坐在旁边看着她,身上已经穿戴整齐,好像还带着些户外的冷气。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她迷朦地问,“出去过了”
他“嗯”了声,说:“外面天气很好。”
“邋遢冬至,清爽年。”她脑子还没醒来,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老话,自己听得都笑了。
林翼却只是把她揽过去,拥着她问:“冬至下雨了么”
“不记得了……”她摇摇头,靠在他胸膛,只觉那已经是很远很远的事情了。
又温存了一阵,她才起身,本以为他只是出去买早点,可披了晨衣走到卧室外面,才看见桌上摆着毛笔和砚台,还有一个卷轴。
“这都是哪儿来的”她问。
他回答:“其云轩。”
“他们年初一也开门做生意”她奇怪。
他解释说:“我知道他们钥匙放在哪儿。”
她笑,说:“你这个人,怎么新年新岁的一早出去偷东西”
他只是答:“我留了钱的。”
而后,把那个讲究的卷轴放到她面前。
展开来看,竟是婚书。
“做什么”她笑出来。
他给她研墨,对她说:“把你名字写上去。”
她心里颤了颤,反问:“这种东西不就是写着玩儿的么舞小姐和小开,一年可以写一百张。”
他已经舔了笔,交到她手上,说:“那就写吧,兹当是给我玩儿的。”
她不接,还是笑看着他,道:“不是写了玩儿你的嚒”
他避开她的目光,又一次抚平那张卷轴,两端用重物压住,说:“随便你怎么讲,写吧。”
她终于执了笔,却还是反问:“你知道是假的吧”
他仍旧平静地回答:“我知道,你写吧。”
她对着那张纸,落笔,忽然又停住了,问:“我是谁”
他站在她背后,俯身下来,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说:“你是钟欣愉。”
他的手覆着她的,一同把名字添进去,林翼,钟欣愉,紧接着前头的一句——赤绳早系,白首永偕。此证!
赤绳早系。
就因为这四个字,她又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不知道能否白首永偕,但他们确实是赤绳早系。
她七岁,朝阳格子布衫,蓝布裤子,他十一,身上穿面粉袋子改的坎肩和灯笼裤,在八仙桥菜场外面的空地上对峙着。
如果父亲没有离去,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会不一样。她会读到初中毕业,出去找事情做,在商行里做打字员,或者在店里售货,而他会变成苏裱店里好手艺的年轻师傅,两个人本本份份地生活在一起。
如果,只是如果。
但转念,却又想到其他。哪怕父亲没有离去,在他们三个人之外,在那个小小的家之外,仍有无数无数的变故,无法抗御。
仅在此刻,此地,只是他们偷来的时光而已。
从初一到初三,放假三天。
他们继续着这错觉中的宁静,在这个小小的公寓里过起日子来。
早晨睡到很晚,两人一同起身,在浴室里洗漱。他微仰着头,让她替他打上肥皂,细心地剃须。而后穿戴整齐,走到外面咖啡馆里吃午餐,再去百货公司买东西。
他们看了戒指。她选中一对素金的圈,厚厚沉沉的,是最老派的那一种。
售货员问:“小姐不看看嵌宝石的嚒现在正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