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陈之遥
时间:2022-05-18 08:22:07

  她不曾理会,只对他玩笑说:“In gold we trust。”

  大约也只有他们俩知道这句话从哪里来。

  夜里回到公寓,他替她把戒指戴上,她也替他戴起来。而后在留声机上放一张唱片,还是 Leo Marjane。那个法国女人的吟唱,伴着他们跳舞,缓缓地,一遍又一遍。

  就这样,直到初四的早晨,她很早就醒了,起身漱洗,换了衣服,在梳妆镜前化妆。

  他也起来了,在她身后看着她。两个人都知道,偷来的时光已经过完。

  他们一起吃早餐,一同出门。他把汽车开出去,送她到华胜大楼上班。

  临别之前,他探身过来吻她,伸出手与她扣在一起,戒指相碰,发出轻微的声响。她沉醉于那个瞬间,但也知道是会过去的。她要去见季冠卿,而他要去虹口,办许亚明说的那些事,替日本人庆祝国庆。

  从车上下来,她走进大楼,去外汇科的公事房。

  季冠卿隔间的门敞着,女秘书正在滤咖啡,看见她,唤了声:“钟小姐。”

  “季经理今天过来吗”钟欣愉问。

  女秘书回答:“说是要来的,上半天在总处有个会。”

  钟欣愉点点头,坐到自己位子上。

  但会议的时间很快到了,季冠卿不见人影。上面电话打下来,叫她替他去出席。

  她于是带着笔记簿上楼,坐在一屋子男人中间,听着他们讲,眼下租界里有多少商户和公用单位拒用“中储券”,邮电局,电车公司,先施、永安、新新、大新……新法币根本推不出去。

  总裁为此拍了桌子,说必要时得用上法律的武器,关照顾问律师去翻刑法与民商法,务必找出依据来,严惩拒不使用“中储券”的个人和机构。

  会开到一半,依据还没找到,外面有人敲门进来,慌慌张张地与总处的秘书耳语。而后秘书又去和总裁汇报。一行人就此站起来,匆匆走了。

  会就这样散了。混乱间,钟欣愉只听见只言片语,是关于季冠卿。

  直到回到外汇科,女秘书哭哭笑笑地告诉她,说:“钟小姐,你知道吗季经理家里打了电话过来,说他早晨从芝兰坊出来,刚刚坐上汽车,就给人拦住开枪打死了。”

  钟欣愉听着,意外,却也不意外。她知道,秦未平和欧师傅对她说过的行动,已经开始了。

 

 

78章 纪元节

  隔天报纸上登出新闻,说得更细了一些。

  年初四上午九时许,季冠卿坐上私家汽车,从恺自尔路芝兰坊七号家中出门。车子开到弄堂口,前面过马车,司机停了一停。路边走过来两个人,突然掏出手枪,隔着车窗玻璃,对后排座位上的季冠卿连发四弹。其中两枪打空,一发子弹钻进他右边太阳穴,另一发击中后脑。季冠卿倒伏在车内,血溅得到处都是。那两人判定得手,即刻离开。

  司机惊叫着逃出来,跑回季家去通知季太太。负责芝兰坊治安的司阁捕随即也赶到现场,打电话报告法租界巡捕房。救护车紧急出动,二十分钟之后,把季经理送到金神父路广慈医院。但经医生检查,说是伤势过剧,早已经救不了了。

  这些细节,各家报纸上都写得差不多。但提及事情发生的缘故,却是各有各的说法。

  英文报纸仍旧保持中立,只有寥寥的几句,说季冠卿近来在银行界颇为活动,至于此次遭遇暗杀是否与政治立场有关,巡捕房正在严密调查之中。

  但调查进行了几天,侦缉科只在命案现场找到几枚弹壳,包探带了几个当时在近旁的路人回去问话,有的说看见枪手穿黑长衫,又有说是蓝的。到底是哪方面的人,更是不可知了。

  而和平政府的报纸早已经得出了结论,强烈谴责重庆方面使用恐怖手段,渲染季只是一名银行业内人士,体体面面,年轻有为,且家中有双亲和妻子,以及四个孩子,都还年幼。

  钟欣愉来回看着几份报纸,不禁又想起严承章。与福州路总巡捕房里的英国探长一样,在薛华立路总巡捕房里或许也有一个法国探长在抱怨——中国人就是这个样子,这一派杀那一派,要是租界的治安再坏下去,日本方面要求共同维护秩序,还怎么拒绝

  他们只是想维持太平而已,把一切归结于治安问题。

  那时,她和林翼两个人正一起坐在法大马路上的一家咖啡馆里吃早餐。

  林翼知道她在看什么,拨开她手中的报纸,问:“这就是你说的,在公事房里坐坐”

  语气里带着嘲讽。但钟欣愉明白他的意思,是又在对她说,你想好了吗走,还是留

  她静了静,答:“我跟季不一样,不用抛头露脸,不要紧的。”

  林翼目光停在她身上片刻,没有再问,像是随便关照一句,说:“我今天还是要到虹口去。”

  “好。”钟欣愉点点头,用黄油刀往一块面包上抹果酱,淡然的样子。

  她说的是事实,季冠卿突然死了,他手上的事情都是她在顶,但上面并没有想过要把她放到外汇科专员的位子上。另外找人一时又找不到,愿意来的没有那个资历,有资历的人人自危。

  饭吃到一半,咖啡馆的弹簧门一响,从外面走进来几个男人,蹩脚西装,呼呼喝喝。

  店堂里其他客人都朝他们看,但他们只是靠到柜台那里,选了各色熟食点心,跟店员说,统统包好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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