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她曾经反反复复地想过无数次,却是第一次说出口:“我宁愿死的是我。”
他听着,只觉痛彻心扉,却又无能为力,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想”
她望着天花板回答:“因为我毁了所有,爸爸,还有你……”
这一句却又让他释然,钟爸爸已经走了,剩下一个他,并不在乎结果如何。他收拢双臂,抱着她回答:“那倒是好,我们黄泉路上还能作个道伴。”
语气甚至是带着笑的。因为他知道,她已经决定了。
第二天是礼拜日,两个人又到贝尔蒙美发室去。
林翼在外面男宾部理发修面,还有个白俄女孩子坐在旁边小凳子上给他修指甲。
是个阴天,户外光线淡白,透过大幅的玻璃窗漫进来,照亮店堂的一半。他垂手坐在那里,自然伸开的五指显得洁净修长,像一幅荷兰人的画。
钟欣愉在里面洗头的地方看着他,又一次想到从前。她那时候就说过,他是个靠手吃饭的人。
与欧师傅之间的对话也刚好进行到这里,她说起昨日在虹口的会面:“他们聊了印刷,还聊了纸,造英镑用的亚麻,和造美元的棉麻……”
“你是说他们的目标不光是法币”欧师傅与她确认。
她没说是,但也没否认,这是上级才能做出的解读,只是回答:“中、中、交三行的钞票也是在英国和美国的制钞公司里印的。农行版失败了,他们或许想精益求精。”
等到这件事情交代完毕,却是欧师傅先提到针对中储行的袭击,问她行里都有哪些反应,尤其是那个受伤的业务科长,从广慈医院出来之后,给送到哪里去了。
“你们要知道这个做什么”钟欣愉不懂,却也有些警惕。
欧师傅给她解释:“这个人原本是汪政府财政部的税务主任,派出来在中储行任职,算是嫡系。”
她领会了其中的意思,针对这个人,也许还有进一步的行动。
虽然明知得不到想要的回答,她还是忍不住问:“中、中、交、农四行也还有人留在上海,分行、支行都还在开门营业,你们这么做之前,有没有考虑过对方可能报复”
“这都是执行上面的命令。”欧师傅果然还是那句话。
“那保护呢”钟欣愉又问。
欧师傅说:“我们分属不同的情报组和行动队……”
钟欣愉没再问下去,却也知道多半是没有的。他们只管做,反正因果祸及的都只是一些小人物的性命,就像沪大的严先生,或者白克路中国银行里的沈有琪。
欧师傅却又添上一句:“你的情况我是报上去了的……”
“我知道。”钟欣愉打断他,并不需要这样的解释,否则那个冲上二楼的男人也不会因为她一个眼神就不拉保险。
至少现在,她还有价值。
最后的最后,才提到巴川造纸的森山。她问欧师傅:“是不是可以查一查这个人的底细”
“你要什么样的底细”欧师傅反问。
“所有,只要是你们可以查到的。”她其实也不确定,只是又想起昨天在书画店和饭馆里见面时的场景。
那个人温文尔雅,讲一口很流利的汉语,而且,有一张让她觉得似曾相识的面孔。
第82章 中行别业
沈有琪万没料到,钟欣愉这件事比冯云谦更让她觉得难过。
但再细想,又合情合理。
她早就知道自己和冯是不会长久的,出乎意料之外的只是两人结束的方式而已。不是因为他腻了她,也不是他老婆打到她这里来。他的背叛,并非男女之间的那点事。
她那时候想,这件事要是说出来给别人知道,大概都会觉得她疯了,就像冯云谦说的那样。但至少有两个人一定会理解,一个是严先生,另一个是钟欣愉。
离开南阳路公寓之后,她住进了沪西中行别业的单身宿舍里。
四层楼的房子,阳台即是走廊。旁边一扇扇一式一样的门,门后面是一个个的小房间。跟大学里的寝室差不多面积,只是住的人少一些,每间两张单人床。厕所、水斗、煤气灶都是一层楼公用的。洗澡要跑到楼下浴室里去,每天热水供应两个小时。
因为女行员的人数远比男行员少,单身一个人的更是屈指可数,此地的女宿舍也只有几间而已。她分派到的那一间里已经住了一个人,在支行柜面上做柜员的,三十多岁的老姑娘。人家原本独占一间房,突然多了她这个室友,自然有些不开心。
头一天住进去,有琪跟室友打招呼,室友不应,只把放在空床位上的衣服杂物收拾起来。至于衣橱,就不大愿意腾了。有琪正乱得一头官司,没心思计较,好不容易把自己那一半地方打扫干净,再跑出去找商店,置办被褥铺盖。等到一切安顿停当,只觉累得要死,可熄了灯睡下去,却又了无睡意。
一闭上眼睛就回想到过去的许多年,她最怕的就是这个。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做相似的梦,梦到自己又变成一无所有,住在学校宿舍里,冬天冷得生冻疮,夏天热得爆痱子。每次梦醒,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