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欣愉看着所有这些熟悉的场景,以及 Lion Ridge 楼上的那个房间,那张熟悉的大铜床,床头的铜灯、香炉和水晶花瓶。
她把养在瓶中的银皇后取出,洗净根须,换了清水,再放回原处。就好像她自己,兜兜转转一遭,又回到了这里。
没有开灯,他们在床上静静拥抱着。天花板上的吊扇吱吱呀呀地转,霓虹的荧光混杂着月色,穿过百叶帘照进来,在两人身上拖下拉长变形的阴影。
钟欣愉真的想起从前,又问起那个未解之谜:“你在五福弄阁楼里烧掉的那张纸,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欣愉,欣愉,欣愉……”他看着她说。
她不信,以为他只是搪塞。那张纸上写了什么,林翼从来都不肯说。
但这一次他竟是认真的,对她说:“我就是这么写的,很多很多遍……”
“只有名字吗”她追问。
他摇摇头,往下说:“我在后面写,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只望你来找我的那一天,我正在店堂后面的工坊里修画,你走进来,我抬起头,你看着我笑,我也看着你笑……”
“然后呢”她又问。
他伸手,轻触她的嘴唇,坦白说:“没了,写不下去。”
她笑起来,想象中的那个画面简直就在眼前。五福弄的那个阁楼里,他伏案写着,字极好,落笔却是最粗鄙的句子,大约自己都看不下去,揉了,扔到一旁。后来干脆烧掉,化作清灰,吹散在那个春夜里。
“我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他告诉她原因,他写不下去,是因为他们想过无数次一起死,却从来没想过一起生。
幽暗中,她看着他,许久才又问,“你真的决定这么做了”
“你相信我吗”他反问。
“我相信你,”她仍旧看着他说,“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愿意”
但他避开她的目光,收拢手臂,把她合入怀中,在她耳边说:“我这个人什么都没有,没有父母、没有名字、没有童年。从小没有人保护我,我只能自己保护自己,但就算活下来,也就只是活着而已,没有任何意义。欣愉,我只有你。”
她听着,安静地落泪,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懂他的意思,他根本不在乎自己这条命,他愿意为她去死。
“你还记得吗 ”她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你答应过我的,你只能死在我手上。”
他凄然笑起来,点头回答:“当然记得,我只能死在你手上。”
“一百岁,”但她却说,“等你活到一百岁,很老很老,老得活不动了,我抱着你,你死在我手上。”
他也听着,同样安静地落泪,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感觉到了,但还是装作无知无觉,只是继续说下去:“我要你做这件事,不是为了让你高尚地去死。你得活着,你答应过我的。”
“好。”许久,他才控制着自己回答,声音哑得不像话,但仍旧没有丝毫的迟疑。
回想过去的一日,的确像是道别。
贝尔蒙,长丰钱庄,沈有琪,密码本……她正做着计划中的事,一项一项地勾去。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她想做的不仅止于此。
第101章 预兆
隔天去中储行上班,钟欣愉接到总处转来的公文。
经由文书之手重新抄写过,但还是看得出来是一封长电报的格式,装在标明“机密”的牛皮纸信封里。因为内容与外汇科密切相关,所以才传阅到她这里。
她签收,拆开来看。
事情本身并不让她意外,甚至可以说已经拖延太久了——经过漫长的谈判与博弈之后,中英、中美新平准基金终于在香港设立。
重庆政府分别同英美两国签订了协定,由中央银行拨出美金二千万元,并商借英款五百万镑,美款五千万元,总计美金一亿,用以平准法币汇市。
委员会还是五个席位,英方一人,美方一人,华方三人,再加一名秘书长,负责协理事宜。
基本延用了过去中英平准基金的设置, 只有一个原先的华方代表这一次未被提名。
这人选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因为那个被剔除的就是冯云谦的伯父。另外还有秘书长,是秦未平。
让她意外的是,尽管这样,这些消息仍旧可以这么快地被传到这里来。
除去协定条款和委员会的组成,甚至还有一些更加细节的内部决议,比如平准会将停止法币直接兑换外汇,另外发放兑换券,并实行贸易配额制度,在保证原料和消费品进口的同时,防止投机与资金出逃。
所有这些都对经济形势影响重大,甚至可以说维系着整个中国在战争中的命运。但重庆官方尚未公布,与之对立的另一方却已经都知道了。
她读着,读着,不禁又想起欧师傅对她说的那句话——上面都给自己留着后路呢,中储行里有更高级别的情报来源,不需要你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