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中出现的是华盛顿顾问室里的情景,那样的工作她从前做过,但现在的她做不了了。要是再让她听到“耶鲁”之流那种傲慢的、纸上谈兵的言论,她恐怕会对他们破口大骂,再给他们一人一个耳光。
秦未平却只是笑了笑,答非所问:“不要多想,先做起来再说。”
下了飞机,又换汽车。天慢慢地黑下来,绵延的山坡沉入深秋灰蓝的暮色中。一程颠簸之后,她发现他们的目的地竟是歌乐山里的一个山洞。
其中的空气有种致密的潮湿的感觉,机器开起来的之前,安静得像是化外之境。
秦未平告诉她,财政部要在这里印钞票。
截至当时,中、中、交三行的法币仍旧是由英国华德路和美国钞票公司印制的。考虑到战局的发展,海运随时可能中断,上面决定早做准备,保证在防空洞里也能印钞。
到了这里,她用的还是展眉这个名字,不再是沪大毕业,美国留学生。
秦未平向其他人介绍,说她是做油墨调色的专家。厂里都是老师傅,本来不信,后来看到她操作,没话讲了。手艺骗不了人。
临走之前,秦未平把她叫到旁边,单独问她:“你觉得可以吗”
这么问是有道理的。这地方远离城区,隔壁就是个刑场。方才车子开进来的时候,他们就听到枪响,不是一下两下,而是密密的一阵,而后又是飞鸟惊起的扑翅声。
钟欣愉自己也感到奇怪,竟然会认为此地很好。她点头回答:“先做起来再说吧。”
于是,老秦离开,她留下。
纸、油墨、印刷设备,统统都是从美国重金采购,远道运来的。她跟本地的工程师一起,从翻译图纸和操作说明开始,协调安装,培训工人,直到开机之后,负责每一步工序的检验。
那段时间,日本人的飞机在重庆上空横行无阻,山城不时而起的浓雾几乎就是唯一的抵御屏障。最初听到炮弹落地的声音,她还会停下工作观望,后来渐渐习惯了,戴着单目镜验钞,连手都不会抖一下。
那段时间,重庆所有的机要部门都藏在地下,印钞厂也是一样。她的办公室没有窗,一直开着灯,日夜颠倒。
不知道是哪一天,她结束工作,看一眼手表,发现竟不能确定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她忽觉幽默,玩味地想,林翼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呢甚至记起一句诗,我在长江头,君在长江尾。做的都是同样的事情,印钞票。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第108章 欣愉
印钞票,听起来爽快,其实是个繁琐的过程。
机器已经组装好,印钞纸,油墨,钞版都是现成的。但一经开动,要将铜质雕版凹槽中的颜色压印到纸上,粗细、浓淡都需要经过调试。
先得在练功纸上试印,等达到理想状态,才开始在印钞纸上正式印刷。
一色印完晾干,再印另一色。
一面印完晾干,再印另一面。
每道工序之后,都要经过检验,号码,文字,颜色,线条,水印,画面的层次,凹凸的触感。所有被剔除的废钞都得登记审查。
从印钞纸出库到成品封存,每一环节都有守卫,经手必数,一张都不能少。
就这样,防空洞里的印钞厂正式运作,再看月份牌,已经是冬天了。
钟欣愉想对秦未平说声谢谢,不要多想,先做起来,真的有用。如果不是这些事,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这几个月。
人在山洞,简直与世隔绝,她迟了几天才听到太平洋战争爆发的消息。日本人轰炸了珍珠港,当日便进入租界,接管了商会和银行公会,法币彻底退出上海。那些付出了多少生命的坚持,就这样失败了。
香港也在打仗。不知是不是正式撤离,秦未平飞到重庆,来山里看了她一次。
两人有段时间未见,他本以为印钞厂进度顺利,直到看见本人,才发现她的状况很不好,睡在办公室里,许久不见阳光,苍白得像个鬼,瘦得形销骨立,又因为长时间的伏案,两只脚肿得很厉害。
他要她跟其他工人一样,搬到外面的小楼里住,要她好好吃饭,每天到山上走一走。
她都听着,答应着,没有任何反驳意见。
他看着她,知道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她等着上海的消息,但他没能带来给她。
“欣愉,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对她说,头一回没叫她“钟小姐”,也许只是因为她现在用着化名。
“我什么样”她带着点笑容反问,心里却万分反感他对她的这个称呼。
欣愉,欣愉,欣愉……她还记得在上海的最后一夜,林翼这样把她唤醒。她不想让别人的声音覆盖在这段记忆上。
秦未平也没再说什么,就这样走了。
她以为事情已经结束,却没想到隔天厂长来找她,通知她暂时休假,还安排了一辆轿车,要送她去重庆市内的医院做检查。
“是秦先生的意思吧”她问。
厂长点点头,大概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又跟她打听,和秦秘书是在哪里认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