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然后,她看到自己倒在浴室的地上,身体蜷缩起来,痛彻心扉地哭着。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她说。可下一秒,他又回来了,从身后抱住她,说不是的,不是你的错。
她蜷缩起来,收拢了自己的身体。他便也不出一声地抱着她。就像是一部做作至极的默片,但戏中人却又是那么的投入。
凌晨时分,她从梦中惊醒,看到他坐在床边。
“我配了这里的钥匙。”他伸手给她看,一个圆扣套在中指上,钥匙挂下来,黑暗中闪着极其细微的光。
她惊魂甫定,喘息地看着他。
“就你这个样子,真能做这种事吗”他玩笑,摸了摸她汗湿的额头。
她没有回答,既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也是因为发不出声音。
“怕吗”他又问,脸上笑没有了。
她摇头,整理了一下情绪,终于开口:“我没有什么可隐藏的,身份都是真的,不用勾引谁,也不用刺杀谁,就是公事房里坐坐。”
“嗯,你从前就是胆子大的人。”他又笑了,大费周章地送一个人过来,当然不会只是公事房里坐坐。
她也笑了笑,有点不记得了,也许吧。
第25章 藏宝地
过年放假那几天,林翼总是和知微欣愉一起玩。
知微到藏宝地拿出她的宝藏,想要和他玩刮香烟牌子。林翼不屑,嫌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儿,而他已经是在苏裱店学生意的大人了。
知微看着他,直接问:“你是不是不敢来”
林翼果然被她激将,说:“来就来啊,怕你啊不要到时候都输了给我,光屁股回家。”
知微一笑,并不与他起口舌之争。林翼手里没有烟画,她还很大方地借了几张给他做本钱。两人当真玩起来,手拍红了,嗓子喊得起毛。最后输到光屁股回家的是他。
新年过去,齐先生从乡下回来,店重新开张迎客,林翼得回去继续做他的小学徒,但欠着知微的债却还没还清。知微并不着急,也不肯一笔勾销,只是记着利息,每次看见他,就跟他讨。林翼无法,只好想办法慢慢还。
除去裱画修画,苏裱店另有一项生意,是替人买卖字画。那几年到处打仗,许多富人迁居到上海,寄居在租界里。也有不少文人名士逃难过来,鬻字为生。收取的报酬叫做润笔,明码标价定了润例贴在店堂里。若是生意成了,苏裱店作为中间人,抽其中的三成。
成为学徒的头一年,林翼除去调浆糊,干得最多的就是到处取字画,送字画。趁着出来出来跑腿的机会,他也会捡地上的香烟壳子,拆出里面的烟画拿去还债。
可知微收了账又要损他,说:“你这样不行啊,眼看大半年过去了,你说你学生意都学了点啥别跟我讲调浆糊啊,我晓得你会调浆糊。”
林翼给她气死了。其实他自己也着急,但店里的习惯就是大带小、老带新,新学徒难免都要被作践个一两年,大伙计平常尽交些杂事给他做,难得碰上正经手艺活,也总是给他难堪,并不好好地教,就等着看他犯错,一旦如他们所料,嘴里便啧啧啧得山响。
欣愉看出他的心思,跟知微说,你倒是帮帮他呢。
怎么帮知微自然是知道的。她可以帮他的,是调颜色的本事。
那之后,她便常常往苏裱铺子里去。可说是帮他,却也不全是。
有时候拿着捏着教他一点诀窍,石色,水色,墨青,汁绿,老绿,檀香,林翼拿个样子给她看。她告诉他怎么个调法,红,黄,青,白,以及水和墨,各占几分,统统叫他背下来。
但更多的还是盯着捉他躲懒,每每发现他抱膝缩在店堂后头某个角落里睡觉,她便悄悄摸过去,用毛笔蘸了水,化开瓷碟子里的残色给他画脸,而后捏着他的下巴说:“喔唷,还真挺好看的,怪不得你们班主说你这扮相不学旦角可惜。”
林翼惊醒,吓得话都讲不出来。
“说你好看,又不是坏话。”知微见他这样,更觉得好笑。
林翼好不容易缓过神,躲开她的手,骂:“滚啊你!”
知微只管跑,还得是欣愉,赶紧给他找水洗脸,免得叫老板看见。
冬去春来,天气越来越暖。林翼别的手艺没怎么学会,浆糊倒是调得精益求精,和几个卖字的老先生也处得挺不错。
落魄文人多少有些古怪,拮据且清高,自傲又自卑。只要一句话说错,就可能坏了一笔生意。但林翼占着年纪小、嘴又甜的好处,在脾气最臭的书画家那里也能说上几句话。且他的嘴甜是不分名气的,哪怕对方只是个帮人抄书的前清老秀才,写一千个字只要价几个铜圆,他也“先生”“先生”地叫着,恭恭敬敬。齐先生最看中他这一点,说他以后在这个行当里一定有得可做。
转眼又将入夏,培华学堂例行期末考试,欣愉成绩优秀,如愿跳了班。
而后便是暑假,这一年的农历六月六又开始被计划着了。知微还想去大世界里玩,欣愉则惦记那家照相馆。她想再像从前一样去拍一张照片,这一次希望能和父亲,还有林翼合照。她甚至可以想象那画面中每个人的笑脸,以及相片印出来之后,父亲在下面空白的地方写上的字——八周岁留念。
本以为父亲做案子忙,或许难以成行,但这两样,钟庆年却都答应了。学堂已经放假,欣愉和知微不必去上学,他便挑了一个下半天,去苏裱铺子跟齐先生打声招呼,把林翼带了出来,一同去苏州河北面的那家照相馆。
还是像往年一样,他们走路去乘电车,不同的是钟庆年在路口的邮筒那里停了停,投进去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