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陈之遥
时间:2022-05-18 08:22:07

  1935 年发行之初,中华民国法币一元相当于美金三十分,或者英镑十四便士半。

  1937 年开战至今,平准会已两次耗尽数以千万计的外汇借款,也已两度放弃维持,法币兑英镑的汇价先后跌破一先令与八便士两个关口,如今已不到四便士了。

  要不是因为那个突然而来的转折,现在的钟欣愉应该也在香港,有一份体面且高尚的职业,已经结了婚,过着本来唾手可得的平淡幸福的生活。

  但在现实里,那个转折到底还是发生了。她在上海,在汇丰外汇科,走进公事房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对面交易员那里取早晨的排价表,送到总处过目签字,再拿到楼下大厅挂牌。

  有时候,她还是会不自觉地想起另一种可能,却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甚至可以说这是她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27章 火车轨

  消息是第二天传来的。

  赵淮原坐着巡捕房的汽车到坟山路,听一百三十六号的邻居讲,亭子间那家的女儿才刚出去了。他于是又到弄堂里找,把欣愉和知微从公用水龙头那里叫过来。

  “乖囡……”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喊她们,但一嘴烟气,眼睛是红的,蹲下来看着她们欲言又止。

  父亲前一夜没回来,但这段时间也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她们知道他总会回来的,根本没多想。直到此刻,欣愉已经预感到不对,心跳急剧地快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还是知微盯着赵淮原问:“我阿爸呢”

  赵淮原错开眼神,顿了顿才道:“早上起来吃过东西没有”

  “吃过了,”其实还没有,但知微接口回答,又问了一遍,“我阿爸在哪里”

  赵淮原伸手揉了一把面孔,一半是擦汗,另一半是因为困倦,而后才站起来说:“走吧,我带你去找他。”

  他牵着她们,天热,手是腻的,身上黑色香云纱的褂子被汗水洇湿,隐隐散出气味。欣愉本能想要挣开,但知微却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

  经过一百三十六号门口,见有几个人围在那里看热闹。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两个年纪轻一些的包探已经从房子里出来了,见到赵淮原,便小跑几步跟上,一道往外面走。

  巡捕房的汽车就停在弄堂口,一个包探坐到驾驶员位子上,另一个替赵淮原拉开后排的车门。

  “乖囡,上车,我们去找你阿爸。”赵淮原抱了她们一把,让她们坐到里面,自己也坐进来。

  拉门的包探麻利地关上了车门,到前面副驾位子上坐好。车子发动起来,驶出坟山路。

  “找到了吗”赵淮原问了声。

  副驾位子上的人立马转身过来,先是摇摇头,又拿出一张纸给他过目,说:“阿哥,你看这个会不会……”

  只是一张照相馆取照片的凭据,赵淮原瞥了一眼,说:“去试试看吧。”

  欣愉想告诉他们,那是我们生日拍的照片。但知微捏了一下她的手,欣愉跟着她目光的方向望过去,才发现林翼正在对面跟着飞奔,眼睛紧盯着这辆车,像是着急要找个空档过马路。

  太阳已经升高,蝉拼命地叫着,日光刺目,每一寸都是炎炎的暑气。他被一个拉黄包车的人撞倒,裤子好像摔破了,膝盖上有灰尘和血的擦痕。但他又踉跄着爬起来,还要往前跑。

  欣愉又想说,爷叔停车。知微却只是望着那个方向,把一只手掌按到窗玻璃上。

  脑中像划过一线光,欣愉也想起赵淮原的那一问,找到了吗她们的家大约已经给翻过了。还有那张照相馆取照片的凭据,原本是放在桌子上那只马口铁糖果匣子里的。

  隔着一条路,林翼也看到了知微的手势。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脚步慢下来,最后黏在地上,隐入往来的人和车流,不见了。

  我会回来找你的,知微在心里说。此去不管如何,他们中至少有一个还好好地在外面。而后她转过脸坐好,与欣愉互相握着手,却又感觉整个人也被由里到外攥紧了,一动都不能动,一句话都说不出。

  车一直往东开。路上没有人讲话,赵淮原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天气热,车窗全都摇到最低。溽热的风混杂着香烟的味道灌进来,吹得她们头昏脑胀,脑中是所有的可能,好的,坏的,最坏的。

  最后,车子开进四马路上的中央捕房。大门有两层楼那么高,里面是宽阔的场院,四周被红砖外墙的英国式房子围起来,放眼望去,全都是一色式样森然的窗口。在当时的她们眼中,巨大如堡垒。

  赵淮原把她们带进楼里,也有一瞬的茫然,不知道再往哪里去。

  还是知微提醒:“我阿爸呢”

  “你吃过东西没有”他又问了一遍。

  “吃过了,我阿爸在哪里”她执着地重复。

  赵淮原没再说什么,带着她们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廊尽头。而后往下,再往下。她们的心便也跟着一路沉下去,像是溺了水。

  地下室有长长的甬道,空气凉下来,却是那种叫人不适的湿寒,腻腻地如影随形。她们看见两扇厚重的铁皮大门,被推开,又在身后合上。天光没有了,外面声音也没有了,难辨晨昏。眼前是一个四方屋子,一侧是冰死人的冰箱,另一侧是水槽,有个老头儿正接了一根橡皮管子出来在那里冲洗,汩汩的水落到薄铁皮上,再淌到地下。血腥气被空气中的酸腐味道盖了去,只看见淡淡血水蜿蜒蛇行,有生命一般往黢黑的落水孔里钻。

  屋子中间停着一架推床,床上盖着白布,洇出一点血水来,隐约辨得出一个人的形状。

  “你阿爸出了一点事情……”赵淮原只说出这样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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