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情”知微问,哪怕最坏的结果已经摆在眼前了。
“是因为抓坏人,被火车撞的。”他告诉她们,控制着声音。
却不料知微又问:“在哪里撞的”
“北火车站那里……”赵淮原下意识地回答。
以至于知微直接走到推床前,伸手去拉盖布一角,他也完全没想到,站在那里一时来不及阻止。但她真的掀了。
角落里那个老头儿已经关了水龙头,哐当一声将橡皮管子扔到地上,踏着套鞋走出去。房间里霎时静下来。
欣愉定在那里,仿佛铁皮玩具松了发条,想起那张曾对她微笑的脸,眼角皱起的纹路,以及那双大手粗糙温暖的触感,眼泪喷薄而出。
而知微只觉得奇异,人被火车轧死是这样的吗她细细地看着,肿胀变形的五官,折断的躯体,但除此之外还有被掀去一片的头骨,反折过去的肩膀,手腕上一道道的伤痕,皮肤裂开来,流过血,已经发黑了……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看着,看着。只是欣愉一直在哭,害得她的视线也模糊了,她看不清。
赵淮原愣在原地,迟了几秒才手忙脚乱地把那块布捡起来重新盖上,而后两只手按着她们的肩膀,好声好气地说:“你不要怕,阿爸不在了,还有爷叔。”
知微忽然意识自己也许看得太久了,以及此刻眼泪的必要。她也哭了起来。先是喉咙里声音出来,而后泪水自然就来了。有欣愉在,哭变得很容易。
那天晚上,她们在巡捕房里过夜。赵淮原领她们去食堂吃饭。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欣愉却什么都吃不下,但知微强迫她吃。要吃饱,才有力气。只可惜身边一直有人。这里是中央捕房,全上海最不容易逃脱的地方。
直至夜深,她们被赵淮原安顿在侦缉科的空房间里。
灯关了,门也合上,但她们一直睁着眼睛,听着外面人说话的声音。
照相馆里的那张照片已经给取回来,就那么放在写字台上。画面里每个人都微笑着,像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快乐。桌上的灯照下来,相纸有些微的反光。
赵淮原没有细看,只是把它翻过去,背面朝上,而后问:“没有别的东西了”
对面回答:“没有了,只有这个。”
声音也是熟悉的,就是白天在车上的那个年轻包探。
但一阵沉默之后,另有一个陌生声音说:“人既然已经走掉,这件事就算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提了。”
像是有特别的权威,其他人都应:“哎。”
而后便又听到脚步朝这里过来,门被推开一条线。
还是那个声音问:“这个是……”
“对……”赵淮原点头,紧跟着轻声地说,“蛮作孽的,小姑娘只有八岁,从小我看着大起来,一直叫我爷叔的。”
那声音停了停,又道:“其他你自己看着办吧。”
“好,好……”赵怀原应着,关上了门。
眼泪已经干涸,欣愉和知微听着脚步远去,心里明白,她们就是这个“其他”。
第28章 新年会
年末的最后几日,上海开始下雪。
先是雪子,后来又成了片,慢慢地在屋顶和树枝上积起来,是江南难得一见皑皑的景象,整个城市远看显得分外洁净。落到路上,却又被踩化了,融成泥泞的冰霜,使得街道近看更加肮脏。
本地德国电台在广播里预言,伦敦势必会在农历新年来临之前陷落,伟大的第三帝国即将在欧洲建立起新的秩序,亚洲的“解放”也就不远了。
但报纸上却说,工部局卫生处每天早晨都从租界里收走结了冰的尸体,还有佛寺里信徒们组织的“陆地慈航”,去沪西替冻死在“歹土”上的人收尸。一个雪夜过去,能收到六七百具,其中一多半是婴儿和幼童。
继煤气之后,用电也开始设限。有轨电车停了,车厢孤零零地冻在南京路的轨道上。但该得出门的人还是要出门,为了一天天缩减的薪水,一步一步走在半融的雪地里。
林翼把汽车留给了钟欣愉,连同那个白俄司机,接送她往来在银行和公寓之间,并且把自己日常用的一堆东西也送到了圣亚纳。
常兴听到消息,跑去跟他讲:“阿哥加油,是她听你的,还是你听她的,就看你本事了。”
他品出其中隐晦的含义,一个毛栗子敲过去,却也没话讲。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只是对结果不抱太大希望。她是什么人啊,他输给过她太多太多次,这一次又凭什么会不同呢
费朵拉礼帽,牛津皮鞋,各色匣子和装衣服的袋子,由公寓门房帮忙搬到楼上。钟欣愉开门接着,一件件挂进衣柜里,知道他这是广而告之。他们两个人就算是同居了。
但本人却没来,大概耽搁在某一处俱乐部里,直到她次日早晨离开公寓去上班,都没有见着面。
紧接着这一天是礼拜六,眼看元旦又要休市放假,银行大厅早早结束营业,楼上各科的公事房里也比平常松散了许多。
与沈有琪告诉她的一样,冯云谦即将去往香港,临走之前在外汇科办了一个小小的新年会,带来一瓶香槟,还有曲奇饼和巧克力。他去香港的事由也就这么传了出来,说是一个银行界的会议,上海各大行都派了代表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