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倒数已经开始了,乐队停止演奏,舞池里的统统驻足看着穹顶高处的大铜钟。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所有人都欢呼起来,男人和女人吻在一起。
他也朝她走过来,把她拉近自己,本来或许只是想借一个角度,但最后还是吻在她嘴唇上。唇膏让她闻起来有种脂粉的淡香,和从前不一样了,却还是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就像是在争夺空气。
只一瞬,他想起那个时候,五福弄的阁楼,盛夏的风从窗口吹进来,两个人藏在她散开的长发里。
这一次还是她先退开了,因为记得自己在做什么,也因为那种略微的窒息感,和从前一样。
第29章 土山湾
坟山路一百三十六号亭子间的门上贴着巡捕房的封条,赵淮原伸手揭去,推门而入。
房间里闷热,刚刚站定,汗水便满头满身地沁出来。他熬了夜,又失眠,此时只觉得日光刺目,抬手挡了,去开窗,才发现窗户插销没有插着,现了一条缝。
他左右看了看,问同来的小包探:“少什么东西没有”
眼前还是他们离开时的老样子,各种衣服杂物散乱在床上地上。其实只隔了一日,却好像已经蒙了尘,是许久没有人住过的样子了。
小包探跟过来,说:“没有吧……少了什么啊”
赵淮原见他眼神闪烁,就明白了。他记得桌上好像有只外国牌子的糖果匣,里面放了些钱。虽然只是几块零碎银角子和铜圆,但他也知道自己手底下人的脾气,只要是铜钿,给他们看见,多半就顺走了。这种事一般是不追究的。
二房东也跟着上来,在门口探头探脑。小包探去赶他,他不肯走,哈腰客气着说:“哎哎,长官,长官,我就是问一问,钟家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问那么多做啥”小包探呵斥。
“他跟我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我只是借房子给他住。”二房东急忙撇清。
赵淮原却想起一件事,招手把他叫进来,从黑色香云纱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给他认:“这个大一点的男孩子,你见过没有是钟家的什么人”
二房东看着,想了想说:“好像是伊拉乡下的亲眷吧,过年时候来过,我听见叫伊‘伯伯’……”
“伊是逃难到上海的,十好几年,家里人都死光了,乡下还有什么亲眷啊”赵淮原像是自言自语。
二房东挠挠头,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借房子的,此地这个月房租还没有结,这怎么办呢……”
小包探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反过来道:“人都已经不在了,这个月房租你就不要想了,想想下个月,下下个月吧。案子一天不结,此地就是封着的,你想再租出去也不可能了。”
二房东真的着急起来,说:“我一家老小就靠收租吃饭,不好总封着的吧……”
小包探又道:“只要案子结了,自然就解封了,你急什么呢”
其实已经结了。这不过就是寻常索贿的套路,最好人家给点钱,他卖个顺水人情。
赵淮原听着烦,挥挥手。小包探会意,把二房东赶下楼去。
“阿哥,接下来怎么办呢”他问赵淮原的意思。
“就照探长说的,到此为止,”赵淮原回答,“你把房子里东西处理掉,房租结一结。”
“哎哎……”小包探点头应着,又跟着拍马屁,说,“这也就是阿哥你,讲兄弟义气。他闹到这个样子,你还帮他料理身后的事情,买棺材,买坟地,小孩子送到孤儿院里去……”
“不要瞎讲了!”赵淮原呵斥。奇怪的是,听见这几句话,他心里突地一跳,却又好像稍稍安慰了一些。
事情都关照好了,他从楼上下来,一百三十六号门口又围着几个邻居。弄堂房子里就是这个样子,稍微有风吹草动,便有人赶来看热闹。
他转身往外走,却又回头,感觉好像有张面孔一闪而过,像是在哪里看见过的。赵淮原一向对自己记人的本事十分自信,但此时再看,面孔已经不见了,只有一个孩子的背影正在跑远。他朝那个方向跟过去。弄堂小路四通八达,几个弯一转,人不见了。他又在附近兜了一圈,才看见一群孩子在空地上玩,似乎是差不多的年纪,十多岁的样子。
他走上前去,拉开其中一个。
“做啥”男孩子凶横地问,回头看见他,知道不是平常人物,这才软下去没有声音了。
他一个个地看过来,没有那张面孔。
也许是看错了,也许是幻觉吧。到此为止,他又想起探长的话。人也的确是累到了极致,绷紧了的弦索性松下来。
他放了那个孩子,转身走到弄堂外面,坐上巡捕房的汽车,又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没再敢细看,直接撕碎了,撕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划了火柴引燃,丢到车门外的弹格路上。
火舌蜿蜒,一张笑脸,跟着一张笑脸,被吞没了,消失了。
与此同时,坟山路弄堂的深处,林翼正把那只糖果匣子掖在裤腰里,顺落水管从墙上爬下来。他知道,往前再走不远,便是知微的藏宝地了。
时近正午,盛夏的阳光坦坦荡荡地照着。他找到那个角落,蹲下来,拨开那块砖。手伸进去,里面满满的都是知微留下的烟画。他一把一把拿出来,全都装进那个匣子里。只觉脸上有什么东西在滴落,滴到那些画片上,洇开了,留下一个个浅淡的水迹。他伸手抹了一把,只当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