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默默听着,记住了。
大概因为欣愉的经背得好,诗唱得好,弥补了知微的过错。她们没给赶走,一直留到了那一年的冬天。
气温降下去,大屋逐渐散发出潮湿生霉的味道,从高高的窗口透进来的光越来越稀薄,壶里的水都结了冰。
女孩们中间开始流行伤寒。高热,腹痛,浑身起了疹子,一阵又一阵的恶寒,疼痛从骨头节子里钻出来。要是到了肠出血那一步,就彻底没救了,会被搬走,集中到另一个小屋子里。
倒是也有医生来看,但当时并没有什么对症的药,修女们也照顾不过来。得了病,全凭身体底子。扛过去就是扛过去了,扛不过,便静静地空出一张床。
欣愉和知微也染了病。躺在床上那些日子,她们每天看着天亮起来,再黑下去,就这样昏昏沉沉,不知经过多少遍,耳边只听见细细密密的喘息,分不清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等终于可以下床,大屋里起码少了一半的人,空出来铺板裸露在那里,床单和被子拿去煮沸暴晒,再给下一个人用。
欣愉被震住了,出操,唱诗,读经,漠然地重复着这些功课,半分不敢多想。
知微却只是戏谑地说,你看,离开这里的路不止两条。
第31章 幸运杰米
在幼稚所待了两年,欣愉成了此地的模范。
每次神父领着外面的人来,被叫出去表演的女童里面总有她一个。她们出操、读经、唱诗,由照相师傅拍成照片,再着上颜色,一个个看起来唇红齿白的,年画儿上一样,拿到礼拜堂里去展示。
大约是照片照得好,后来有一回,教区里办慈善募捐会,主教直接要了几个孩子去参加。
修女们如临大敌,挑出最合身、成色最新的蓝布褂子给她们穿,又花了大功夫教她们怎么用刀叉,坐着的时候务必背脊挺直,手肘绝对不可以搁在桌子上。
募捐会办在徐家汇教堂后面的花园里,春夏之交的好天气,阳光撒在草坪上,到处都是外国太太,绸缎裙,白纱袜,高跟鞋,羽毛帽子,蕾丝花边洋伞,一长串一长串的珍珠项链,伴着香水和脂粉的气息。
欣愉很稀奇地看着她们,她们也很稀奇地看着她,互相说:“哦天呐,你看你看,她还知道把豌豆放在叉子背上吃……”就好像在动物园里发现一只珍禽异兽。
在那样的场合,土山湾的神父最喜欢点她的教名,让她起来表演,问圣经里哪一页,哪一段,写了些什么。因为她是最稳的,未必明白,也大多不信,却都可以背下来。
要记的东西太多了,层层叠叠地覆盖在她原本的记忆上面。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简直要忘记了,她是谁,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又要去做些什么。
只有清晨或者夜晚,半梦半醒的时候,那些旧了的画面才会出现她的脑海当中——坟山路,大世界,弄堂深处的那栋小房子,油漆斑驳的铁锈红木门,门后面一道幽暗的窄梯,窄梯尽头的那个小房间,阳光穿过老虎天窗,投射在淡绿色朝阳格床单上。父亲的身形在那里显得尤其高大,摘掉钟形盔,脱掉制服,宽厚的肩和粗实的臂膀,微含着的,有些疲惫的样子,听见声音转过头来对她笑,眼尾拖出细细的纹路。
每次看见,她都会哭,再由知微把泪水擦掉。
哪怕成了模范,到了她们这个年纪,也已经很难被收养了。知微与她玩笑,说再这样下去,估计会被留下来做尼姑。
后来,果然有修女提出来,想要欣愉留在幼稚所教小一点的孩子。但知微不愿意,满了十岁就一心要去工艺所学印刷。
修女只觉荒唐,说:“那都是男孩子学的,你只要去做个几天,手上不会有一块好皮。”
知微不听劝。修女也都知道她的脾气,便让她去试一试,说不定工艺所的印刷师傅根本不要她。
结果却让她一天一天地做下来了,白日里过去工艺所做工,晚上还是回大屋睡觉。
周围的女孩子都在等着看她笑话,一帮人在水房洗漱,总是留心看她的手。手很小,手指细得一点点,上面染了各种各样的颜色,指甲的边缘起了毛刺,手掌上还有一道道的血痕,果然没有一块好皮。
雪芮安问她:“滋味好不好”
知微明白这是幸灾乐祸的意思,却只是平铺直述地解释:“手上这些颜色是油墨,不太容易洗掉。还有裂开的地方,是被纸割的。”
“都要你做些什么呀”旁边别的女孩子倒是真的好奇起来。在她们的印象中,纸应该是纤薄柔软的,就像圣经里的书页。
知微回答:“上纸,调胶,刻版子,调颜色。”
人家又问:“他们欺负你吗”
知微只觉好笑,说:“我有我的用处,他们干嘛欺负我”
雪芮安也觉得好笑,说:“什么用处啊外面印刷厂里根本不用女工的。”
知微只是笑笑,不屑再与她们说了。
大概只有欣愉知道她的用处是什么。印刷师傅起初只是图她手小,可以做一些大学徒做不了的精细工作,后来发现她很会调颜色,就留她在那里给他们调颜色。没有人比她更会调颜色。
甚至还有她为什么要去学印刷,欣愉也知道了。
是因为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天,坟山路弄堂里的那个小房间,她们和父亲一起蹲在地上,捡起一张通行证,上面有一行铅印的字——“上海集成银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