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份一下子又往前推了那么许多,地方更是远得不相干。唯独“夏与阳”这个名字用红铅笔圈了几圈。
欣愉看着,好像想起什么,一径往前面翻。
找到 1912 年那部分,其中一页上描了个小小的方印,蓝钢笔墨水褪了颜色,线条也晕开了些,但还是能清楚地看见阳文楷书的四个字,“夏与阳印”。旁边还有铅笔写的两条批注,一条是“0623 号证物支票丢失”,紧接着的另一条写着“同案疑犯楼小琼身亡”。
名字对上了。但给她留下印象,让她翻回到这里来的其实并不是这个印章,而是同一页上的另一行字——1912 年,上海钱业公会,叶少钧。
“叶少钧”三个字同样用红铅笔画了圈。
其他人也许看不出来,但知微可以确定,这两个圈有一样的力度和弧度,经历了一样的岁月,褪去了一样的颜色与光泽,是同一个人用同一支笔在同一天画下的。
一定是有意思的。
欣愉想到了工部局公众图书馆。听女校的先生讲,那里存着历年的报纸,上面关于英美租界的新闻也许会有对这两件案子的报道。
那时,女校已经复课,是知微仿了舍监的笔迹,替她填了出校门的单子,走很远的路,再乘电车,到开在福州路菜场楼上的图书馆里去。
虽然当时工部局图书馆已对华人开放,但读者大都是西侨,馆藏的书籍也都是英文的,报纸更是仅限于大美、字林西报与大陆报几种。近一些的年份是装订成册的原件,摆在免费的阅览室里。更久的已经给制成了幻灯片,需要缴会费,去档案室的一个机器上看。
所幸知微手上还有钱,她们翻遍了 1908、1912 与 1914 三个年份所有的报纸,但最后所获的不过就是寥寥几行字的记载。
1912 年的叶少钧是一桩伪钞制造案子的疑犯,在巡捕房抓捕时逃脱,从此再无踪迹。
1908 年的夏与阳却是诈骗。有个叫关庆东的人在天津租界报案,说夏与阳与人合谋,冒充东交民巷汇丰银行专员,骗走他六十万两银子,却不知为什么耽误了六年时间,一直到 1914 年才出来投告,这个夏与阳自然也是找不到了。
线索就断在此处。这两件时隔久远的案子也许互相纠联,因为一枚已经丢失的印章,一个已经身亡的同案犯。只是她们完全看不出来与父亲的死有什么关系。
剩下的只有另一段记忆里的细节。那一年生日之前,去小照相馆拍照的那天,父亲在路口的邮筒那里寄出过一封信。欣愉还记得信封上碎片般的几个字——宁波路,程佩青。
父亲的笔记本里曾经是夹着很多东西的,现在却都没有了。也许真正完整的线索,已经给寄出去了。
那又怎么样呢知微说,八年过去了,收到线索的人什么都没做。
但欣愉却又想到另一种可能,她从阅览室里拿来一张商务印书馆 1920 年版的地图,摊在面前,对知微说,你知道吗上海有两条宁波路。
知微看着,看着,手指跟着细细的道路描绘。果然,上海有两条宁波路,一条在公共租界南京路那里,另一条在华界,靠近法华民国路。或许那封信送错了地方,根本没有寄到收信人的手中。
于是,她们又找到宁波路去,正确的那一条。申商储行倒是还在那里,门面仍旧小小的,朴素却端方,就像曾经那张剪报上照片里的一样。
走进去,行员很是客气,并不欺她们年纪小。
“此地真是一元起存”知微看着玻璃门上贴的字问。
“是,一元起存。”行员在隔了铁栏杆的柜台后面回答。
知微拿出钱来,照人家的指点填开户的单子,一边填,一边问:“怎么样才能见到程先生”
“程先生”人家不懂。
“程佩青先生。”她解释。
行员笑起来,说:“你要见他做什么”
欣愉找了个理由:“是学校里的功课,要作一篇文章,我选了银行家的题目。”
“哦,哪间学校啊”人家问。
她回答:“中西女塾。”
大约是这校名起了作用,那人对她更热情了一点,多讲了几句:“程先生是董事,寻常不在行里办公。你别看我们是民间银行,分行也各地都有,做外汇是华商里头一份。就是因为有程先生,专门跑英国美国谈生意。我在此地做事几年,总共也就见过他一回。”
“是怎么见着的”欣愉问。
那行员回答:“还是考上柜台练习生,进来做事的第一天,程先生来给我们讲话。”
“那要怎么才能考练习生”欣愉又问。
“须得高中毕业,成绩优秀。”行员收走填好的单子,像是循循善诱,让她莫在外面闲荡,回去好好读书。
从银行里出来,知微也道,回去吧,就快要考试了。
欣愉却不甘,说难道真的就这样了么让别人都以为他碰了不该碰的女人,得罪了帮派,被私刑处决
那还能怎么办知微反问,到巡捕房里去查到帮派里去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