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陈之遥
时间:2022-05-18 08:22:07

  欣愉在中西女塾升了高中,头一年的学费是杰米的亲属给的。但到了后来,安塞家的人都已经回了美国,曾经的约定也就不作数了。

  回想过去,她只觉自己天真了,却也没有别的办法。读书,寄宿,以及日常开销的钱,都从知微和林翼那里来。

  按照土山湾的规矩,孤儿年满十六,或留下来做工,或自谋出路。她和知微属于后者。

  从那时起,就算寒暑假,她也是一个人住在女校的宿舍里。

  同屋的女孩子们都回了家,床单和被面子拆下来带回去洗,只剩棉花胎堆在床板上,茸茸的,裹着灰尘,像阳光下的废墟。

  教室也是空荡荡的。只有知微来陪她,拖开桌椅,教她跳舞。她们学了狐步,又学华尔兹,一圈一圈地旋转,伴着脑中假想的音乐,想象电影里情节,任由眼前所见的一切蜿蜒成斑斓的长长的色带。

  后来,也回过一次土山湾。

  雪芮安已经在幼稚所带小孩子,带法还是从前修女的那一套,有孩子不服管,就罚站,罚不给饭吃,用戒尺打手。

  等忙完了,雪芮安才得空聊几句,

  欣愉问:“辛不辛苦啊”

  雪芮安看着她笑,说:“怎么着都没有你小时候那么疯。”

  “是吗”欣愉也笑。

  她记得幼时的自己毫无办法,只能选择服从。长大之后再看,才发现修女其实也只是一些普通人而已,太累,也太压抑,仅凭着那么点信仰,尚不够给出太多的爱和耐心。

  知微再加上一条,太穷。

  怎么什么都能扯到钱上去啊她又笑了。

  知微却不屑,说本来就是这样的,天底下的事情讲到最后,侪是因为铜钿。

  她没有反驳,因为很多事到了最后,都是给知微说中了。

  回到女校,恍又是另一个天地。

  那时,上海的女中已经开始流行穿校服。隔壁圣玛利亚是阴丹士林蓝,中西便选了豆绿。棉绸质地,带着点光泽,一群女孩子一道穿起来,好似一盘子煮青豆。

  临到毕业典礼,却又要做白旗袍。

  所幸知微手头阔绰,白旗袍,尼龙袜,丁字形白皮鞋,配了一整套。

  且是在迈尔西艾路找的时髦裁缝,欣愉还记得那里有屏风一样的试衣镜,可以摆成一个钻石的形状,给她照背后的样子。镜中映像交叠,她看着一身白的自己,知微也看着她笑。

  到了颁毕业文凭那一天,女校请了一位留洋归国的著名学者在仪式上演讲,开头还是期许未来的套路,谁知讲到后面突然拐到“天乳运动”。学者说,没有健康的大奶奶,就哺育不出健康的儿童。

  台下女学生有的震惊,有的忍着笑。校长和校董在一旁睚眦欲裂,又不能拦阻。这人是他们卖了大面子请来的。

  欣愉听着,只觉讽刺。她分明记得看见过报纸上的报道,也是这同一个人,在沪西某间男校的毕业典礼上讲,各位同学离开学校之后,还应珍惜时间,不要抛弃学问。

  怎么到了她们这儿,就变成了哺育儿童的大奶奶

  但再想想,也难怪了的。

  书读到高中,不少女学生都有了未婚夫。学校也网开一面,给予家人一样的待遇,每周一个下午,允许入校探望。

  同学之间也都互相知道,且最喜欢拿这种事打趣。有些脸皮薄的女孩子就连读课文都要避忌未婚夫的名讳,如果给先生叫起来,正巧碰到要念那个字,便会站在那里红着脸不说话。

  每次碰到这样事,周围人都会笑起来。欣愉也觉得好笑,同时自我安慰,虽然没有人来看她,但她也没有需要避讳的,随便读什么都可以。

  仪式结束,毕业文凭卷成一卷,扎了蓝丝带,交到她们手中。她跟其他人一起,站在学校里拍照。

  仍旧是一个人,没有家人陪着。但隔着操场的铸铁围栏,她望见一辆轿车停在外面。红车身,黑雨篷,虽然离得远,她还是认出车牌子是菲亚特。但她朝那里走过去,车子已经开走不见了。

  毕业典礼之后,旁人陆续离校,只有她还住在原来的宿舍里。是先生知道她的境况,特别许可的。但舍监每次看见她,总还是要调侃几句,说:“钟欣愉你已经毕业了呀,怎么还不走呢”

  她笑笑,不想解释,总是早出晚归,能避则避。

  其实,那个时候,她已经考取了沪大商科,只等那边注册入学,从一个宿舍直接搬到另一个宿舍里去。

  沪大末了一次面试,见了一位严承章教授,听说她是土山湾出来的孤儿,荐了一份勤工俭学的工作给她,是南京路直隶路口的女子储蓄银行。

  经考试录取,练习生月俸十五元。对她来说,已经太好太好了。而且,那一年,申商储行没有招考。

  银行入职,要填履历。看见父亲一栏,她停了一停才写上钟庆年的名字,然后在下面的格子里添上“身故”两个字。

  手续办妥,发下来一张铅印的职员证。上面虽然写明了是练习生,却也有模有样——她的名字,她的黑白小照,分行经理的签字,以及银行的印章。

  她拿给知微看,说要么我不读大学了,你以后也不需要再做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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