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原话不是这么讲的,他只是要格雷格帮忙引荐客人。
那时,华懋与百乐门尚不存在,戈登路上大华饭店的跳舞厅是全上海最时髦的夜场,出入的都是有钱西侨与高级华人。
从维也纳来的格雷格和蕊内是那里最走红的舞者,每天晚上都由他们跳开场的第一支舞。大乐队伴奏,两人相拥滑步,在舞池里旋转,宛如从电影里走出来的男女主角。
蕊内极白,极瘦,光天化日之下看起来像个吸血鬼。可一旦入了夜,她穿上跳舞的裙子和卡巴雷舞鞋,脸上画了妆,给灯光一照,就变成了公主。
格雷格眼睛近视,但去舞厅上班的时候从来不戴眼镜。是为了自己样子好看,也是为了舞伴好看。因为除去与蕊内领舞,找他伴舞的大多是上了些年纪的大班太太、领事夫人。看得太清楚了,他对着她们,没办法笑得那么真挚。
太太们都喜欢他,因为他人长得漂亮,说话也好听。她们找他讲心事,有的只是为了体会一下电影里恋爱的感觉,有的却当了真,讲着讲着就讲到床上去了。或者也不是当真,而是报复丈夫姘舞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无论是做舞男,还是做情人,格雷格的日子都过得不太好,住在五福弄,家徒四壁,打扮好了走出去,差不多全副家当都穿在身上。而且,他对靠那回事挣钱总有些不舒服,也觉得不是长久之计。
于是,当林翼对他说:“如果买卖成了,按照行规可以收一成的佣金,我们再三七分,我七,你三。”
格雷格一口答应。
只是这洋盘客人也不是随便找的。林翼让格雷格把相熟的太太们都过了一遍,最后选了几位,都是快要离开上海的人。
叫知微说对了,这一年很多地方不太平,收回了汉口和九江的英租界,南京城里也死了几个外侨,长江上停着英国军舰又对城里开炮,不少西人打算回国。
人选既定,格雷格一个个地聊上去,人家果然有买些中国字画带回去的打算,来远东生活几年,临走总要带些特色的东西。
林翼整套送过去供她们挑选,立轴、手卷、册页、镜框,有其云斋的东西,也有他和知微在阁楼里的作品。
知微从一开始就定下了规矩,绝不临摹。虽然这样要价不会太高,却也保险。他们只寻访笔法和风格相近的书画先生,指定一个题目,讲清楚要求,让人家写出来,画出来,然后拿回去添上落款和印章,再行做旧。
至于做旧的法子,不再是硫磺了。而是用水浸泡,抹上茶垢和灰尘,然后在灯底下晒。晒到那个恰好的程度,宋,元,明,清,各有各的颜色。其云斋里自有相应年份的书画古籍给他们做参照。
事情成了,格雷格拿到钱,给自己和蕊内添了不少东西。而后便有了
第二回 ,第三回。
为着交货,知微又到五福弄去,都是在晚上,和林翼一起在阁楼里挑灯赶制。
忙到黎明时分,大华舞厅结束营业,便听见楼下一串零碎的脚步声,撞开门,而后又是那动静。
知微凑到楼板的缝隙处。
“就这么好看啊”林翼掷一个纸团过去。
她却还趴在那里,招手对他说:“不是,你过来……”
“做什么”他清清嗓子,只觉头都大了,好像整幢房子都在咿呀咿呀地摇。
“你倒是过来看啊,”她退开一点,把那条缝让给他,“人是不是换了一个”
楼下房间里花纸灯罩滤出暧昧的光,看不清面孔,反正绝对不是蕊内。那女人有沉甸甸的乳房和浑圆的臀部,一把丰美的黑头发瀑布一般顺着身体的轮廓滑落。格雷格在她身后慢慢地抽送着,把那长发一缕一缕地收拾起来,握在手中。两人就这样连接在一起,交织,缠绕,搐动,好似一座奇异的活的雕像。
“还是铜钿靠得住。”知微品评。
林翼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句,缓了缓才轻嗤了声,道:“二哥是舞男,他女人是舞女,你以为蕊内现在在做什么”
知微也轻嗤,说:“我又没讲错,还是铜钿靠得住。”
两人话不投机,又分头趴回去弄手上的东西。
结果到了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还在睡觉,楼下已经换了节目,是蕊内在和格雷格吵。两人说着德语。蕊内大哭,一个巴掌把格雷格的眼镜扇到地上。格雷格大叫,听不懂叫的是什么,大概猜得出是“我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了”那个意思。
可吵到最后又是老花样,两人拥抱,亲吻,喃喃地说话,而后房子摇起来,木头缝儿咿呀咿呀地响。
知微才刚睡下去一会儿,皱着眉闭着眼睛,用手拍楼板,说:“有什么好摇的天天摇,天天摇,还要换人摇!”
二楼这下安静了,鸦雀无声。
林翼轻声说:“缺不缺德啊刚才打架的时候你倒是不嫌吵。”
知微还是不睁眼,心满意足地翻个身,继续睡觉。
买卖做多了几次,格雷格渐渐回过味儿来,跟林翼说,再也没下次了。理由是怕惹上麻烦,坏了自己的名气。
“报纸上有种说法,你听过吗”他自问自答,“Magnificent 400,非凡四百,上海租界里有头有脸的西侨总共就那么几个。这帮人就像个大俱乐部,互相之间就算不认得,至少也有耳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