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on Ridge 夹在其中,也不过就是两开间门面,吧台占去店堂的一角,舞池只是十来张小圆桌中间的一块空地,客人要是多起来,乐队都不晓得要往哪里站。
但格雷格到底是大华饭店出来的人,对这一行熟门熟路,独有一套。
他叫常兴找来中国工匠,重新粉刷了房子,用烧碱洗干净地砖,给每张圆桌铺上整洁的白色亚麻桌布,中间点一盏小蜡烛灯,四周围上藤椅,摆了跟大华舞厅里一样的一丛一丛的凤尾竹,尺寸缩得小了,看起来却也不差,婆婆娑娑,带些东亚风情。
再雇几个白俄女孩子,由蕊内给她们排节目。没有舞台,就直接到观众当中去跳。
就连乐队也是小小的,四个菲律宾人,再加两名中国乐师。两支萨克斯风,小号,长号,一套爵士鼓,一把班卓琴,特别编了些东方韵味的调子,插进最时兴的舞曲里。当时每个舞场都能听到的《四叶草》和《慢船去中国》,只有他们这里的演绎与众不同。
除此之外,还有供应的酒水,也都是好牌子,美国蓝带啤酒,英国产的金酒,俄国伏特加,墨西哥龙舌兰,苏格兰威士忌,货真价实。就连厕所,都比别家更干净。
当时,美国的禁酒令还未被废止,亚洲舰队开到上海,士兵们下了船,夜夜混迹在血巷,不要钱也不要命一样地买醉。Lion Ridge 的格调比别处略高一筹,店堂里便到处都能看见海军军官的白色大檐帽。
开张几个月,生意好得不像话。
林翼担心枪打出头鸟。他知道血巷里有几家店卖酒只是幌子,实际经营地下赌场和自由搏击比赛,都是养着打手的。那些人左手指虎,右手甩棍,袖子管里藏着剃刀,随时准备表演孟加拉式割喉。
格雷格却叫他把心放回表袋里,当个不露脸的合伙人就可以了。在上海做舞场生意的外国人自成一派,背后也有本地中国人的帮派参股,自己在大华做了这些年,并非没有道上的朋友撑腰。
林翼将信将疑,照他说的当个不露脸的合伙人,但有时还是会跟常兴一道过去一次。
却没想到某一夜看见知微也在。
她身上穿的连衣裙大概是跟蕊内借的,浅浅的香槟色,丝绸质地,裙摆长及脚踝,背后开得很低,脸上化了妆,艳丽得有些陌生,仿佛一下子长大好几岁,正一手托腮,一手夹着香烟,与一个外国男人在吧台边上讲话。
男人三十岁上下,身材高大,礼帽搁在酒杯边上,展开花呢西装的前襟,露出棕色枪套和黑色的枪柄给她看。
知微笑起来,好像很惊讶的样子。但她刚要伸手去摸,男人又赶紧合上衣服,一脸故作神秘的笑,像是在说:“宝贝,这可不是你可以碰的东西。”
店堂里仅吧台上安了电灯,周围只有小蜡烛星星点点的光。林翼站在暗处,歪着头看着那里,像是观赏舞台上的表演。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知微反正没看见他。他叹了口气,然后嘱咐常兴,到楼上拿个为春节准备的二踢脚,点了引信,扔到房子后面的防火梯上。
不多时,便听见两声巨响在金属构架上回荡,连同造得不怎么牢靠的墙壁和楼板也跟着共振。火药味道弥散开来,有人大喊:“炸弹!炸弹!”
那几年租界里常有这样的事发生,店里大乱,客人一涌而出。
却不料那个男人还要扮绅士,护着知微一起往外跑。跑到外面,马路边上停着一辆汽车,他拉开车门,要她坐进去。知微不肯,他便涎着脸上了手,推她进车里。此地舞女都做那一路生意,人家老吃老做,当然不跟她客气。她这才晓得怕,却又挣不脱。
林翼无奈,只好过去一拳打到那人脸上。男人不备,撒了手。他立刻拉着知微钻进后巷。越跑越黑,看不清路。她穿着高跟鞋,大概也是借来的,脚下没数。他几乎是抱她上了防火梯,也不知有没有人追来,只听见零碎的脚步声。
上海已经入了冬,外面又湿又冷,天上只挂着一弯细钩那样的月亮。他感觉到她浑身都在发抖,赶紧把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下来,裹到她身上。两人藏在黑暗里,气息喘定,他才觉得手痛,骨节处的皮肤好像都破了,火辣辣地。
知微却还要笑,说:“你一个靠手吃饭的人,别干这种事行么”
林翼给她气死了,反问:“侬呢侬册那勒组撒”
知微不说话,只是把两条胳膊伸进他的外套袖子里,穿好了,裹紧了,背靠着墙站在那儿。
“这里以后不要来了。”他关照她。
她还是不响,在黑暗里看着他,一副乖乖的样子。
“听到没有”他摆出兄长的架子来。
她却又笑了,突然伸手过来摸到他身上。
“你干嘛”林翼按住她的手,莫名慌乱。
但她只是从他裤子口袋里拿出香烟和打火机,在他眼前晃了晃。而后抽出一支,抿在唇间。打火机发出轻微的机械声,她低头,手拢着火,将烟点燃了。一点红色的微光照亮她的脸,瞬间又暗下去。
“你知道刚才那个人是干什么的吗”她吸了一口,把烟递给他。
林翼接过来,摇了摇头,黑暗中看到她吐出淡白色朦胧的一团,不知是烟,还是呼吸凝成的雾气。
她这才公布答案:“那个人,是公共租界中央巡捕房的侦探。”
林翼沉默。她没有忘记。他们都没忘。
“这里以后不要来了。”他还是这句话,语气却是变了的,不是兄长,而是合伙人。
“为什么”她问,也是好好的口气。
“这种事你做不合适。”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