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翼也无话,驾车翻过外白渡桥,一路朝西北方向开。过了租界的界碑,又过了北川虹路上的铁旱桥,眼前是绵延的棚屋和交错的铁轨。再往前,越开越落郊。
她叫了停车,推门下去,沿着铁轨走。林翼跟在她身后,直到她停下脚步,俯身触摸铁轨,而后在上面躺下来。
“你干嘛”他问,看着她就好像看一个疯子。
她却伸手向他,说:“你陪不陪着我”
日与夜已在分界处,仅剩的那一点余晖在幽蓝的天幕上勾勒出树木黑色的轮廓。他看着她的脸,明净的双眼,和伸向他的手。大概也是疯了,他真的在她身边躺下。
直到铁轨震动。
“火车来了。”他说。
她躺在那里,恍若未闻。
远处响起汽笛声。
“火车来了。”他又说了一遍,爬起来拉她的手。
她却挣脱,翻身过去,面颊贴着铁轨,像是在感觉着那细微的震动。轨道表面摩擦得发亮,闻得到金属的味道。
雪亮的车灯已经照过来,极速地靠近。他一把抱住她往后倒,两个人一起跌倒在路基的野草上。她仍旧伸着手,以为自己碰到了火车的车厢。但应该是没有,那只是气浪。
驾车回城的路上,林翼对她说:“以后就是你自己的日子了,好好地过,钟爸爸一定也这么想。”
而她只是望着车窗外沉沉的夜色,脑子里还在琢磨,就为了那么一个案子。
第40章 Lion Ridge(4)
酒吧继续开着,生意还是很好。
格雷格和蕊内有了钱,退了弄堂里的前楼,搬去法租界里体面的公寓。林翼也另外找了房子,书画几乎不做了,除非老主顾找上门,要他引荐某位难哄的老先生。
五福弄的阁楼却还留着,里面的打字机和印刷机也还在用。
在 Lion Ridge 之外,格雷格还替别的夜场编舞排节目。他手里有了更多的女孩子,白俄,捷克人,波兰人,匈牙利人,或者其他欧洲小地方来的。因为打仗,国界分来并去,反而没了国籍,漂到上海这个自由港。
她们都要做一本证件,理由是方便找工作,或者乘国际邮船,跟着歌舞团去日本、马尼拉、新加坡演出。
林翼其实已经觉出不对,但知微来者不拒。他以为她只是想帮那些女孩子的忙。
刚开始总是做葡萄牙护照,是最方便的一种。后来,驻上海的葡萄牙领事馆名声实在不堪,拿着葡国护照过关的人,十个里面八九个都有问题。便改了用古巴、秘鲁、委内瑞拉,或者希腊的本子,全都是黑市上买来的原件,换掉名字、出生年月、照片,重新盖上钢印,再加上需要的江海关进出记录,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知微只需要偶尔去五福弄一次,总是在夜里。走进那条陋巷,钻进门洞,爬上阁楼,她在灯底下伏案,一手拿一支放大镜,另一只手用药水或者薄片刀抹去旧的痕迹,用画花鸟的狼毫圭笔添上新的,最后再把细密的底纹补齐。
林翼总是去那里侯着她,看着她做,又觉得其中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今后就是你自己的日子了,他记得那天对她说过,但她也许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
直到农历新年前夕,租界里的外国人入乡随俗,学了中国的规矩,也在这个时候分红清账。
格雷格、蕊内、林翼、常兴,还有知微,聚在 Lion Ridge 楼上。
分完了钱,格雷格拿出几张纸搁在桌上,问林翼是不是可以照着做,听起来就像是无关紧要的闲话。但林翼知道不是。
灯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照出一个圆形的光晕,把他们圈在当中。他拿起来翻了翻,知微也看了,看得更仔细——买卖合同,银行单据,海运文书,以及港口的提货单。英文的,法文的,中文的。铅印,油印。江海关的朱章,外国公司的蓝印,还有毛笔写的汉字签名。轮船的目的地有马赛、热那亚,也有美国西海岸,货物那一栏写的是藤制家具和中国瓷器。但如果真的只是这些,似乎根本没有必要做假。
林翼不让知微再看了,从她手里抽走那几张纸,扔回到桌上,笑着问格雷格:“再往后,是不是要我直接印钞票啦”
格雷格脸上僵了僵,说:“不至于不至于,只要按他们说的做出来,别的我们都不用管。”
林翼却又问:“这货主,就是你说的那个朋友吗”
格雷格沉默。
Lion Ridge 开在血巷,生意这样好,却从来没人找过他们的麻烦,自然是有道理的。
知微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候才开口,直接对格雷格说:“你去跟那位朋友讲,他要的东西都能做,只是条件要另外谈过。”
在座所有的人同时看向她,眼神里是各自含义不同的疑惑。
林翼几乎立刻结束了这场对话,站起来对格雷格说:“我明天再找你。”而后拉着知微出了那个房间,直接从后面防火梯下去,离开了酒吧。
直到坐进那辆菲亚特,他才问:“你这到底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