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中,知微抬头看着他,却还是从前的那句话:“没有什么为什么,就是因为别人不行,只有我做得到。”
他一震。这句话,几年前在五福弄的那个阁楼里她就说过。曾经蛊惑的感觉又回来了,只是这一次,还有些别的。
像是隔了许久,他才又开口,说:“你觉得钟爸爸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
知微笑起来,反问他:“那你觉得他知道我们从前做的那些事会怎么想呢”
“不一样,”林翼试图说服她,“那个时候,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怎么没有”知微反驳,“你可以做个老老实实的学徒,挣一个月六块银元,做个几十年,变成挣十块银元的老师傅。我也可以去做尼姑,在土山湾带孩子,带几十年,变成虔诚的老尼姑。我们明明有办法的,只是我们不服。你自己说过的,此地有钱人的铜钿有几个是干干净净来的既然他们可以,为什么我们不行那现在又有什么两样呢”
林翼语塞,还想说些什么。
知微好像已经料到他没办法回答她的问题,但脱口而出的却是完全无关的另一些话:“……他跟我说过的,要是我不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就去和他说,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他一定会听着,一定相信我,听我说我的道理。我也听他说他的道理,跟他一起看那分寸是什么,就像那天一样。但是他现在在哪里呢就为了一件案子,就为了那么一件案子……”
脸上的笑没有了,眼泪流下来,像是她自己在哭,却又好像根本不是她的泪水。她只觉奇异,俯身下去用两只手捧住面孔,整个人都在颤抖,脑中想的是要回到坟山路弄堂里那个角落,和父亲面对面蹲着说话的那一刻。
但身边只有林翼抱住她,说:“你可以来告诉我,我一定听着,我相信你……”
她忽然想,就算有过承诺,她也不是最先背叛的那一个。
这念头叫她破涕为笑,对林翼说:“你你比我好多少我们是一样的。”
两个人离得很近,弹指的静止之后,她去吻他的唇,又觉得他在抢她的空气,但还是吻了。她可以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突然的紧张,嘴唇的触感和内里的炽热。
可她却又停下来,眼睛看着他,手指描过他的眉眼,就像小时候一样,说:“你真好看,但你为什么不喜欢别人议论你的长相你知道吗格雷格带来的那些女孩子,她们中间有很多人喜欢你,说你看起来像丝绸。你跟她们睡过没有没有为什么没有是不是有人伤害过你,在你小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要他们去死,想过总有一天把所有都还给他们”
林翼听着,听着,一只手扣在她背后,无法控制胸口的起伏,只觉她终于露了妖精的真身,看穿了一切,直击他的痛处。
第41章 程佩青
小年夜,宿舍里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周围很静很静,甚至可以听见烟草燃烧的嘶嘶声。
“哎,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沈有琪在下铺闻到味道。
欣愉一笑,没有回答,只是把烟递下去。
有琪接了,也吸了一口,咳嗽着问:“你除夕有地方去么严先生就一个人,叫过年留在学校里的学生一道吃饭。”
“我要回土山湾。”她不假思索。
有琪失望,说:“那里有什么好去的他们待你很好么”
欣愉只道:“已经讲好了的,多少年都这样……”
“哎,这一阵总是不知道你跑哪里去了,是不是认得了什么人”有琪强猜出些端倪。
“没有,”她否认,“赚钞票还来不及,哪来的时间谈朋友啊”
“倒也是……”有琪笑起来,伸手把烟还给她。
冬去春来,报纸上登出申商储行招考的启示。
有琪看见了,又来告诉她,说:“你不是一直想去么要不要试一试”
欣愉心里却是一搐,顿了顿才答:“不去了,功课实在太忙,而且人家大概也不要我们这种勤工俭学的。”
有琪说:“倒也是,晚上都不晓得你什么时候回来,早上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欣愉笑笑,没再说什么。
那段日子,她奔忙在几处之间。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仅仅依着一种惯性生活。有时困倦地发冷,却又亢奋地心跳急促。有些事其实已经觉得没有意义了,却还是放不下。
修完了课,交了文章,过了考试,总算把在沪大的第一个学年读完。学校开始放暑假,她又变成每日去银行上班。
那一年,上海的银行界要搞个业务技巧比赛,柜面主任点名叫她参加。既是因为老油子不愿意做这种额外的工作,也因为她的确合适。在行里的试了几次,掐两分钟的表,从一沓钞票里挑出假票,每次都是她赢。只是珠算和点钞,不如老柜员在行。但主任说不要紧,这两样都是可以练的。
于是,每天营业结束之后,她还要留下练习。
头一天,她就跟沈有琪说,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练完,叫有琪不必等她,先回杨树浦的宿舍去。
两人隔天才在行里见了面,沈有琪问她:“都练了些什么呀”
欣愉回答:“打算盘,数钞票,验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