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庆年就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像是还在琢磨着案子,这时候才开口道:“孩子我送到公济医院去,那里有保温箱。”
护士听见,插了一句:“保温箱要冲热水,需要日夜看护,一放起码一个月,老价钿了。”
钟庆年只答:“我过去问问看吧。”
手术要做挺久,他留了两个巡捕守着,让其余人先散。交代完毕,便抱着孩子走了。这回是真的抱着,两只大手包着那个襁褓,贴在胸口。
程佩青看着他走出去,又觉得诧异。这个人总是跟他想得不一样。
赵淮原还是那么拎得清,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在旁边解释了一句:“阿哥的老婆前几天就在公济医院生孩子,送去晚了点,大人没了,小孩叫大夫弹了很久的脚底心才活过来,还在那里放保温箱……”
程佩青听着,忽就回想起最初在车上看到的钟庆年,以及他空空的望向远处的眼神。那时候只觉得是怠惰,现在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包过孩子的西装就那么扔掉了,衬衣和裤子上还沾着血污,他出了维多利亚医院,叫了一辆黄包车回自己住的地方,强撑着精神洗了澡,换了衣服,恍恍惚惚地赶去银行。
办公时间未到,公事房里根本没有其他人。等他做掉积下的案头事务,上司才来上班。他把过去一天一夜的事情汇报上去,上司又拨电话,再往上汇报。他听见那一头发了火,拍了桌子,但最后传下来的命令仍旧只是要他们继续跟着。
电话挂断,上司倒是没有怪罪他,甚至说:“你这一天一夜的辛苦了,是不是要换个人过去啊”
程佩青本来也想请辞,可听见这句话却又觉得放不下了。
“还是我去吧,”他开口说,“换个人不清楚事情始末,巡捕房里也都不认得,都得重新来一遍。”
上司很是满意这个回答,点头让他去了。
再次回到汇司捕房,才知道楼小琼手术已经做完,钟庆年赶到医院去了。他也跟着过去,站在病房外听里面问话。有个西探也候在那儿,并不介意他一起听着,甚至叫他帮忙传译。
隔着门上方方正正的一小块玻璃看进去,房间里没有天花板,从梁上直接挂下来一支电灯泡,那光也是自上而下的,把人面孔上的轮廓照得特别的深刻。
楼小琼已经醒了,在灯下苍白到了极点,瘦得脱了相,看起来简直像个纸扎的假人。大约还是麻醉的影响,她浑浑噩噩,问什么都不晓得,眼睛望出去失了焦点,像是又看见叶少均,娇声地对他说:“你跟我讲好的,我们生两男两女,名字就照《易经》里的取,知微知彰,知柔知刚。”
“我说要是第一个生了女儿你喜不喜欢,你说当然喜欢,知微,我们第一个孩子就叫知微,多好听啊……”
难得有一会儿清醒了,终于静下来,她躺在那里超脱地说:“我以为他是真心待我的。其实他这个人根本没有心。对他来说,所有人都只不过是玩意儿而已。女人是玩意儿,小孩子是玩意儿,就连你们,你们也是玩意儿……”
最后那句话,她是看着站在床尾的钟庆年说的,说完忽然笑起来,笑得停不住,直至声泪俱下,还在一边笑一边说:“你们啊,还有我啊,谁都别想逃过去……”
但后来还是有了一点线索。
楼小琼絮絮地回忆起两人之间的锁事。她在北边儿名气响,有一回去天津登台,收到的花篮在场子里摆都摆不下。只有叶少钧直接叫人捧到后台来了,一大丛一大丛的白茶花,简直要从布景后面满出来,害得候场的演员连脚都没地儿搁。
“我问,是谁送的呀”楼小琼说着,绘声绘色,“底下人答,是一位叶先生。叶什么不晓得,就晓得姓叶。散了戏,他就在场子后面等着我,自己开一部汽车,车子里也是一大丛白茶花……”
说着说着,眼神散了,她像是又回到那天晚上。
钟庆年把她叫回来,继续往下问:“他告诉你自己拿英国护照是从马来西亚来的”
“对,他是这么跟我说的,”楼小琼点点头,而后又摇头,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的笑,“但我不信。有次我们在路上走,遇见个人喊他‘夏先生’……”
“夏先生”钟庆年捉住这个称呼。
楼小琼的表情生动起来,说:“我这才知道他不止一个名字,姓夏的时候叫夏与阳,姓了叶,才变成叶少钧。”
“夏与阳这名字你是怎么知道的”钟庆年追问。
“我在他的东西里看见一枚小印,方方正正,拇指那么大,上面刻着‘夏与阳印’。”
“后来呢你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吗”楼小琼却又迷茫起来,“我大概猜到过吧。但是他反过来问我,有什么要紧我唱的我的戏,他唱他的戏。我也问过他,你已经这么有钱了,为什么还要做那些事呢你晓得他怎么回答”
钟庆年不语,只等着下文。
“他跟我说呀……”床上的女人睁大双眼,仰面望着屋顶挂下来的电灯泡,眼前一定是盲的,只见一片白光,就像是瞬间代入了那个江洋大盗的灵魂。
她用他的口气说:“因为别人做不到,只有我做得到。”
即使隔着那道门,程佩青也能感觉到那一瞬的蛊惑。
时间仿佛跳开了一秒,房间里的钟庆年也静了静,才继续往下问:“他有很多钱吗”
“对啊,”楼小琼回答,带着些憧憬和骄傲,“我们那时候从天津坐船到上海,是一艘英国船,住的是大菜间,到了此地就顶房子,买汽车,做衣服……他有很多钱,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