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陈之遥
时间:2022-05-18 08:22:07

  她不能再听下去,站起来说:“程先生,我还要……柜面上事情很多,我,对不起……”

  话讲得零零碎碎,她转身退出去。程佩青有些意外,起身跟到门口。等在外面的虞经理也正用一种诧异的探究的眼神看着她,她努力克制情绪,又跟他们告辞,道谢,也不知谢的是什么,才终于回到柜面上。

  接下去的那一整天,她默默做着手上的事情,不曾吃中饭,也不曾看见程先生出来,但一定已经走了。

  挨到结束营业,她没有等沈有琪,也没留下来帮手整理,关帐锁了钞箱之后,独自一个人出了银行。

  她在路上走着,无所谓到哪里去。曾经计划得密不透风的生活像是都破碎了,几点钟到何处,去做什么,全都已经毫无意义。她只是在路上走着,脑中尽是关于父亲的记忆。又或者说,并非都是记忆。她像是可以看到他的一生。

  一个北方少年,小时候读过私塾,写得一手好字。后来逃难到上海,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凭着一副好身体,他被工部局警务处招了做巡捕。在戈登路训练站里受训,赛跑、负重、枪法,都是他拿第一。他身材高大不比锡克巡捕差,长相也体面。从训练站出来,他白天在马路上巡逻,夜里去外国人开的义塾读书。他做的笔录和报告都极其规整,捕房里的西人上司和通译都喜欢他。他们总把华捕看作原始人,懒惰油滑,而他是里面比较容易被教化的那一种。换句话说,他在捕房前途无量。

  再后来,他遇到了那个照相馆里的女孩子。每次巡逻经过,总是看见她在店里忙,替客人梳头,画眉毛,或者手里拿个拨浪鼓,逗小孩子笑。她有一副特别温柔的眉眼。照相的孩子不曾笑起来,他倒先笑了,是许多年都不曾有过的纯粹的笑容。隔着橱窗玻璃,他朝她看,她也朝他看,两个人就这样认得了。他每天早上到她住的地方去等她,陪着她走去照相馆上班,等到夜里放工,再陪着她走回去。起初,两人一前一后,连句话都不好意思讲。慢慢地,才并肩而行,无话不谈。

  于是,他们结了婚,努力攒着钱,造起一个小小的窝。两只箱子,一副桌椅,一张床,铺上朝阳格子床单。城市里不值一提的一小块地方,却是他们两个人的一切,过去,现在,未来,都装在那里面了。

  于是,她怀了孩子。静谧的夜里,他伏在她身上听隆起的腹中发出的声音,猜这是男孩还是女孩,商量叫什么名字好呢

  就这样,直到那一天,她躺到产床上。医生说来得晚了些,孩子出来了,弹了很久的脚底心才哭起来,声音细得像小猫。但她的血止不住,不停地滴落到产床下面一只洋铁皮桶里。暗红色的液体浮浮沉沉,她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惨白的躯壳。他悲痛欲绝,只觉这就是阿鼻地狱。

  那几年在巡捕房做下来,他自以为已见过许多悲欢离合。苦主来认尸,盖布揭开,人厥过去,等到再醒来,只会发出动物一般的嘶嚎。可他偏偏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怕吓到孩子。

  那个只有他两只手掌那么大的孩子,头发湿漉漉地黏在一起,脸上嫩红色的皮,好像气喘大了都会破似的,却又握紧了一对细小的拳头,拼尽全身力气地在哭,整副小小的躯体和着哭声颤抖。

  护士从产房里抱出来给他看,说是早产,只有四磅重,想要养活就得放一种育婴暖箱,美国货,用一根管子冲热水进去,日夜有人看护……

  “小姐……”有人叫她,打断了她的想象。

  欣愉回头,抹去泪水,才发现是之前在电车上看见过的那个外国男人。

  这一次,她已经可以确定,他是巡捕房的侦探。父亲也穿过像这样大一号的西装,因为里面还要背枪套。

  这一次,他直接朝她走来,对她说:“小姐……”

  她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

  “钟小姐,我知道你听得懂……”他用英文对她说,声音并不高。

  “我不认识你。”她匆匆回答,想要甩开他。

  但他跟上来,走在她旁边,说:“我也知道你是什么人,你都做过些什么。沪大商科,女子银行,没有你,他们不可能做出那些东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否认。

  “我想要的不是你,所以才会在这里跟你讲话,”他无视她的回答,继续说下去。

  她懂他的意思,否则她现在应该已经坐在巡捕房的审讯室里了。

  她终于停下脚步,这时候才认出自己正在走的这条路,是去往血巷的方向。

  恍惚间,耳边又是程佩青在对她说:你真的很好很好,让我想起你父亲。

  不是的,她在心里回答,我不好,一点都不好。

 

 

45 Lion Ridge5

  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控制的呢

  是她离开土山湾去找林翼的那一天还是后来在五福弄的三层阁里,她盘膝而坐,轻扣楼板的时刻又或者是后来的后来,他们在太平码头租下一支划子,一径往东,驶向开阔江面的那一夜。

  农历新年过去,清帐分红的时候说过的话好像已经被忘记了,她按照格雷格传来的要求,先后做了两套文书,买卖合同,银行单据,轮船装货和码头提货的清单。英文的,法文的,中文的。铅印,油印。江海关的朱章,外国公司的蓝印,还有毛笔书写的汉字签名,一切齐备。

  而后,她停下来,不再做了。还是那句话,让格雷格去跟那位朋友讲,他要的东西都能做,只是条件要另外谈过。

  当然,这一次,话是由林翼出面说的。

  “你不能跟他谈条件……”格雷格惊骇。

  但林翼只是道:“没有什么是不能谈的。”

  在租界做夜场生意的外国人自成一派,当时上位的那个外号“蓝皮”,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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