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她打断他,回答得极其简略。
而后,他们好像又听到枪声,常兴对船夫叫出来:“靠过去,赶紧!”
船夫不敢,常兴夺桨。
“别动地方!”她却对他道,声音还是压低了的。
“你干什么”常兴急了,说,“我叫你不要来的,现在阿哥要死掉了,你不让我过去……”
“闭嘴,”她只觉聒噪,打断他说,“那边甲板上站着两个人,我们船靠上去,还没到旁边,就给他们看到了。”
“那你说怎么办”常兴总算明白过来,却见她已经脱了身上的夹棉旗袍。
“对,游过去。”他埋头就要往水里扎。
她一把拉住他,摸出身上的裁纸刀,从船蓬油布上割下一条,说:“你插在裤腰里的那把枪,裹好,一定要扎紧。”
她早就看到了。
“好……”常兴照办。
她已经跳进水中,朝那边游过去。
三月份的黄浦江水冷得刺骨,泛着腥臭的味道把她吞没了,又吐出来,吞没了,又吐出来。
常兴从后面赶上她,两人一起游到好彩号边上,她示意常兴攀住船舷,而后蹬着他的肩膀往上爬,手指扣上甲板,却看见林翼从舱房里走出来。
“成了。”他对他们说。
第46章 Lion Ridge(6)
等到上了划子,她才觉得从骨头缝冷出来,只有那次伤寒症让她有过这样恶寒的感觉,浑身不受控制地打颤,意识开始浑浊。林翼把她抱进船篷,脱了贴身的湿衣服,穿上下水之前留在船上的夹棉旗袍和外套,再把他自己的大衣裹在外面,紧紧拥她入怀。
很久很久,她才好了一点,看到蓬外漫漫的江面和岸上越来越近的灯火,知道划子正在往太平码头驶回去。有船夫在,不方便讲话。一路上只听见常兴冷得骂娘,半真半假地说自己可怜啊没有人管。
林翼损他,说:“你过来呀,我也抱着你。”
常兴又笑了,抱臂缩在那儿,大声地唱《徐策跑城》里的一段,声音也是抖的,荒腔走板。
关于好彩号上的谈判,直到上了岸,坐进车里,她才问:“怎么谈的”
林翼回答:“合伙,每笔生意按资分成。”
“就这么答应你了”这是他们开的条件,最理想的结果,预备好了对方会还价。她只觉不可思议,总不见得是那艘船的名字带来的运气。
“开头自然是不肯的,把我按在砧板上,说要用斩骨刀砍了我的手,一了百了。既然不给他做,那以后都不用做了。”林翼说着,语气里竟有一丝好笑和超脱,就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情。
“那后来呢”她又问。
“我说砍吧。刀落下来,嵌在砧板里。他说,留着我这只手有用。”
“就这样”
林翼不语,隔了会儿才从她身上那件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展开,对着挡风玻璃。手被车灯的光照亮,指间是一张五美元的钞票。
“他问我,这个做不做得出来”
“你说呢”
“也不是不行。”
她静听,等着下文。
他于是继续,是在“好彩号”上的原话:“我可以保证颜色是对的,图案也是对的,但不是凹版,纸也不对,这两样不是小打小闹能弄到的东西。就算印出来也只能看,不能摸,没有用的。”
常兴驾车飞驰,已经过了外白渡桥,开到黄埔滩的最北端。虽然已是深夜,对面还是有车驶过来。车灯交汇,她瞳孔微缩,又问:“那蓝皮怎么说”
“他说,”林翼回答,“你等着,也可以不是小打小闹,你需要的东西都会有的。”
In god we trust,最宽容,最博爱,最平和的神,所有人都信的神——铜钿。
那一刻,她忽然想起杰米对她说过的那句话,就像是奇异的宿命。
泡过江水,冷得要命,得找个日夜有热水的地方洗澡。
常兴说:“要么去混堂”
林翼给他否了。又往前开了一段,过了南京路口,他叫常兴停车,三人进了汇中饭店,心照不宣地要了两个房间,跟着行李员上楼,心照不宣地分开了。
门关上,只剩他们两个。四壁都是柚木雕花的饰板,地毯满铺,还有一张双人大铜床,那样昭著地摆在中间。隐约还能听见常兴在隔壁跟行李员打听,灯在哪里开,热水龙头怎么用。行李员大概也觉得这人行迹可疑,却又拿了他们格外丰厚的小账,殷勤地张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