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随便问问嘛,”常兴嬉笑,拿了办好的存单站起来,嘴里念叨着,“出去了,出去了,阿哥还等在外面……”
欣愉目送,隔着铁栏杆和窗玻璃,又看见那辆菲亚特,红车身,黑雨篷,就停在马路对面。常兴跑到车边,拉开门坐进去,车子便发动开走了。
她保持着那个姿势看着那里,直到下一个客人走到她面前。
九月份,沪大开学,欣愉和沈有琪到杨树浦去读书。两人念的都是商科,欣愉学银行,沈有琪学会计。
沪大商科有勤工俭学的传统,她们去书记那里仔细排了课,每周四天读书,三天做事。薪水是按照天数打了折头的,但还是足够应付吃用开销。
唯一不方便的就是远。学校在江湾边上,要走去勒克诺路坐八路有轨电车,从起点站一直坐到终点站外滩上海总会,再转二路电车坐一站,到南京路下。全程都坐二等车厢,票价六分加两分,总共要八分钱。
有时候碰到柜面账轧不平,留下来加班查账,回到宿舍里,已经披星戴月。
但那还是很好的一段的时光,尤其是发薪日,两个人一起去大壸春馒头店,吃生煎包和油豆腐细粉汤。
欣愉讲前面柜台上遇到的客人,沈有琪就讲后面公事房里的同事。
比如谁谁谁老是用脸和肩膀夹着电话听筒,从来不肯好好用手拿,就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一副很忙的样子。
谁谁谁要回老家去订婚,竟然叫了父亲来银行请假。老父亲端着大家长的模样,虞经理一张面孔比什么时候都难看,也不与他说话,直接问那个女行员,是她自己出来做事,还是她父亲把她寄放在这里
还有谁谁谁,好像是怀孕了,但就是不说,总是穿很宽大的衣服,每天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当着人的面从来不站起来。
有琪的师父,出纳员白太太,有时候也跟她们一起吃中饭。听有琪提到这回事,却是了然的态度,说:“其实大家都知道的,装作不知道而已。”
“为什么呀”有琪不懂。
“人家家里需要这份薪水,多做一天是一天咯,等哪天实在盖不住了,才会去跟虞经理说明。”白太太回答,“隔壁业务科从前有位马太太,很得力的一个人,就是因为生孩子,办了留职停薪。等到孩子生完想再回来上班,本来的位子上已经有人了,她和行里提了好几次,一直没办法复职,写信写到董事那里去也没回音,已经一年多了。”
有琪和欣愉听得唏嘘。
白太太教育她们:“看到了吧没找到好男人,就得在外面做一辈子。沪大里面小开不少的,你们两个眼睛都睁大点,要是找到了好男人,以后就算你要出来做事,他还不许呢。”
“这样也算好男人啊”有琪转过头偷偷对欣愉嘀咕。
白太太就坐在她们对面,当然也听见了,说:“你啊,还是年纪小,以后你就知道了。”
有琪还要争辩,欣愉笑着圆场,说:“好,我们眼睛睁大点,去学校里找找看。”
白太太跟着笑起来,其实也不当真。
就这样,秋去冬来,女子银行搬了新的大楼,地方还是在南京路上,样子好了很多。
但欣愉在柜面做得熟了,渐渐发现此地的业务不过就是那一些——为女校代收学费,保管箱存放珠宝,太太们存私房钱,附近商行做事的女职员也喜欢拿支票上这里来兑现,还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女实业家捧场存了些款项。
与此同时,大学里上的课却又完全是另一些东西。
严教授会给他们讲盛宣怀,讲中国的第一家现代银行,也给他们讲给欧洲黄金战争,金银复本位制,格雷欣法则,劣币驱逐良币,以及马克思。
他说导致清帝国灭亡的根本原因,并非通常以为的坚船利炮,而是西方的金融资本最终攻破了清朝古旧的货币体制。
他说在英帝国扩张其版图的过程中,每占领一个国家,都会试图控制该国货币发行权,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实现真正的殖民。在货币之后,商品贸易定价,工业发展定位,甚至政府的财政税收、军事开支都会一个接着一个地沦丧。
听起来都是很大的题目,严承章却可以像个说书先生那样,手里把玩个紫砂茶壶,一边喝茶,一边侃侃而谈,讲得深入浅出。很多学生爱听他的课,一堂西方经济学总是坐得人头济济,不光有商科的学生,连别的学院的人也来听。
但叫欣愉记忆犹新的,却是一则笑话般的轶闻。
那一次,严教授讲的是 1908 年的事,朝廷举办大清银行,银根奇缺。
当时的贵族与官员们嘴上说着为大清万死不辞,实际上宁愿不拿利息,倒给管理费,也要把钱存进外国银行,好汇出去买房、买地、买橡胶园。
有个王爷被人参了一本,说他在东交民巷的汇丰银行里存着六十万两银子。太后派御史去查核,正好赶上礼拜日,银行休息。王爷恐怕事发,到处托人。有个在天津租界认识的朋友,直接带了银行专员到王府,跟他要了印章和存折,保证当天提款销帐,不留丝毫痕迹。
后来,果真就是不留痕迹,那六十万两被转走不见了。王爷不敢声张,一直等到改朝换代,他自己身故之后,家里小辈濒临破产,才在天津租界报了案。但已经好几年过去了,那个人当然没找到。
“报案的是个满人,民国改了汉姓,姓关,”严承章一边回忆一边说,“名字我一下子记不起来了……”
“关庆东。”欣愉在下面听着,喃喃地说出来。
第37章 Lion Rid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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