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于是去了会计科,有琪从自己写字台的抽屉里拿了一份叠起来的报纸,拉她到外面走廊上僻静的地方,翻开其中一页递过来。
钟欣愉接了,见是《正言报》里的一页。
这是一份几个月前才刚创刊的小报,用了个美国律师做董事长,美商联邦出版公司发行,但实际由重庆方面的人主持,文章也都是为重庆国民政府发声。
不用有琪指出,她就知道是要给她看什么。
那一版上登着一篇评论文章,说在南京成立的中央储备银行是个为日本侵略战争服务的机构,发行的新币是为了搜刮中国人的血汗,为日军在占领区的经济利益服务。
道理极其浅白,其实很多人都懂,但却很少有人会说出来,更不愿意这样白纸黑字地登载在报纸上。且撰文的这个人连笔名都不曾用,署的就是自己的本名——严承章。
“我上回去看老师,就听说有记者找他约稿。我劝他不要管那些事,就算要写,也别用真名啊!”有琪蹙眉,是真的着急。
“老师怎么说”钟欣愉问。
“还能怎么说”有琪简直怒其不争,“他说他今年六十岁了,单身一个人,怎么样都无所谓。可好好的为什么要这样呢前两年沪大校长怎么死的,就是在眼前的事情,何必呢我真的是……也不知道怎么劝……”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人……”钟欣愉下意识地喃喃。
“对啊,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人,”沈有琪还在往下说,“大概是年纪大糊涂了,给报社的人骗去当枪使。可不管怎么样,他都是我老师。没有他,我根本不可能读完大学。我是真的担心他,但这眼看就要走了……你以后千万记着去望望他,要是他骂你,就给他骂两句,又不会少块肉……”
钟欣愉听得笑起来,知道自己不能去,却也没办法拒绝有琪的托付。
她还记得严承章在课上说过的许多话,关于经济,关于战争,关于资本,关于贫穷与饥饿,全然是一个学者超脱的态度。
现在是怎么了呢她很想知道。但这一问,似乎也适用于她自己。
等到下了班,还是她们两个人从银行大楼里走出来。林翼的车已经等在路边,他们夜里还有地方要去。
有琪是最后一天,手上拎着两大袋平时放在公事房里的杂物。
钟欣愉看时间来得及,便对沈有琪说:“送送你吧。”
有琪也是不舍,没有拒绝。
林翼下来替她们拉车门。有琪看看他,又看看钟欣愉,与他打了招呼,又道了谢。两个女人坐进后排,车子开起来,竟也无语。直到停在南阳路公寓门口,钟欣愉也跟着有琪下了车。
有琪说:“我中午跟你说的事情,你千万记着啊。”
钟欣愉点点头,展臂抱住她,看着她笑,说:“你放心走吧。”
有琪空不出两只手,却朝车里望了一眼,凑近了与她耳语。
钟欣愉还是笑,摇摇头,两人这才终于道别。
等到她坐进车里,林翼不曾回头,只在后视镜中看着她问:“刚才是在说我什么”
“你不喜欢听的。”钟欣愉答,意思还是他最厌烦人家议论的长相。
林翼便也不深究,轻轻笑了声,又说:“你倒是知道劝别人走……”
一句话只说了一半,没讲出来的下半句是,那你自己为什么要留下
“不一样……”她淡淡道,避开他的目光,朝窗外望。一句话,也只说了一半。
天已经黑下来了,城市亮起玲珑的灯光,好像还是一贯繁华的样子。车子调头又往东边去,开到南京路到外滩一带,便看见广告传单撒得到处都是。
发传单大约按张数计酬。停在路口等着绿灯的时候,一个小报童在车阵中间左右穿梭,跑到他们旁边,夹了一沓在雨刮器与挡风玻璃之间,而后又一溜烟地跑远了。
林翼摇下车窗,拿进来看了看,又递给钟欣愉。
是中央储备银行在南京正式成立的广告,宣布发行一元、五元、十元之主币券,以及一分、五分、一角、五角之辅币券。
本行业务与营业特权洋洋洒洒写满了整个版面,自诩为中华民国国家银行,资本总额国币一万万元。
除南京总行之外,还将另设上海分行,以及苏州支行。
其中这个上海分行更是被大书特书的。虽然总行在南京,但相传正副两位总裁都将坐镇上海。所以这行址也选得别有用意,在银行林立的外滩,且就是中央银行迁往重庆之前所在那栋楼,仿佛是承袭正统,取而代之的意思。
第49章 黄浦滩
两人回到圣亚纳公寓,不必说什么,各自去换晚装的衣服。
林翼先穿好了,靠到卧室门边,看着钟欣愉坐在床沿,身上只剩丝绸内衣,尼龙袜子宛如蛇蜕般的薄薄一层,从足尖拉上去,抹平了,再用吊袜带扣好。换一个时间背景,这或许是个有些情色的画面,但此时他只是看着她,表情玩味。
钟欣愉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其实她自己也觉得讽刺,前脚刚答应了有琪去看望严教授,后脚赴宴,就是为了《正言报》和传单上说的那件事,中储行成立,举行新闻发布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