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会儿,简直就像是回到了过去。那时候她还在中西女塾,玩笑说想要找格雷格学跳舞。他不许她去,自己先学了,又来教她。也是像这样手握在一起,揽着腰肢,一圈一圈地转。她却又不满意,还要学男步,反过来搂他的腰。他不给她搂,说自己怕痒,她却觉得并不是真的因为怕痒……
但目光是避开了的,她记得自己要做什么。他也能感觉到她此刻神思的抽离,并不问她在想什么,也许早就料到了,她不会告诉他。
宴会结束,已将近午夜。
钟欣愉还在想着接下来即将进行的事,直到林翼带着她去电梯厅,几个保镖把他们拦下来。她以为事情生变,怔了怔,才知道只是叫他们稍等,这一趟只供贵客搭乘。
一行人从保镖拦起的人墙中间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说:“……都已经预备好了,二十号正式开门营业,没有问题的,您放心。”
“明天下午代表返沪,后天还有个会,据说银钱业、汇兑业人士都到场,到时候就……”
她等在那里听着,神色未动,呼吸却在那一刻凝滞,是因为清楚地记得沈有琪中午说过的话——冯云谦明天下午飞机回来,后天还有个会。
她不确定这是不是在说同一件事。如果是的话,那沪上银行届代表的行程,以及下一次会议的安排,已经被泄露出来了。
第50章 01081500YOK
回到圣亚纳公寓,已是凌晨了。
他们就像是一对尽兴玩了整夜的男女,周身还带着宴会上的气味,雪茄,香槟,临近凋谢的花朵,从车厢、电梯一路尾随萦绕到房间里。
关了门,开灯。两人相对,站在那一注柔黄的光下。他又贴近了一点,手抚过她的脸颊。
隐约又有那种被抢夺着空气的感觉。但她只允许自己想起回国之前接受的那次身体检查,医生说过她的肺有点弱,也许是先天的毛病。
她俯身,想要避开。他却已会意,蹲下来,替她解舞鞋上搭襻。
“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他低着头问,手握着长旗袍下面她的脚踝。
她清楚地感觉到他掌心的体温和手指的动作,也知道他是在说舞会上的鹤原,但只能沉默,暂时还没有。
“去睡吧。”短暂的等待之后,他放开她,起身松了领结,一路脱着西装和衬衣,朝起坐间的沙发去了。
她看着他的背影,脱掉鞋子,也走进卧室。关上门之后,却又返身抚门而立。是想要出去告诉他一切的。脑中还是那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地啸叫——逃吧,一起走。但终于,终于还是没有动。
天亮之前的那几个小时似乎是以一种非自然地速度流逝着,短得像一瞬,又漫长得好似一生。她躺在床上,沉入的不确定是睡眠,还是充斥着各种意象的冥想,再睁开眼,已经是早晨了。
她披上晨衣洗漱,而后去灶间,用奶锅热了牛奶,又在铸铁煎盘里煎鸡蛋和火腿,掰开硬面包放在烧水壶上烘着。
听到声音回头,他也已经起来了,身上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衣,领口解开两粒纽子。这样子让她想起从前,他们都只有十几岁,在五福弄的阁楼里耳鬓厮磨。又好像是一种更家常的场景,两人住在一起已经很久很久了,她每天早晨都是这样起来烧早饭,再和他一起吃掉。
他大约也有同样的错觉,走过来站在她身后,胸口碰到她的肩膀。隔着衣物,有微微的起伏和暖意。她回头对他笑了笑,把食物装到盘子里。
两个人去桌边坐下。他低头吃着,她却毫无胃口,站起来拿了一支钢笔,又去翻留声机旁边的一沓唱片,从里面找出一张折页。是上海工部局交响乐队某次演出的介绍,意大利指挥梅百器的照片印在封面上。而后回到桌边,当着他的面打开,在曲目中间添了一行字:0108,1500,YOK。
林翼看着她写,问:“这是什么”
钟欣愉不曾抬头,平静了声音回答:“第一笔存量的江海关税金,今天下午三点钟从横滨正金银行送到中储行上海分行的金库,是汪政府急需的经费。”
他静了静,又问:“你怎么知道”记得新闻会上发言人说到过这件事,但没有提到具体的时间。肯定是不会提的。
“舞会上听见的。”钟欣愉回答。
“要抢啊”林翼简直要笑,“你知道吗这种事已经有过一次,就是去年五月份,一笔关金从外滩运到沪西,中途遇劫,抓了一批人,统统枪决,行刑前五花大绑的照片登在报纸上,以儆效尤。”
但她无视他语气里的戏谑,说:“把消息递出去就可以了。”
“递去哪里”他又问。
“兰心大戏院后台化妆间门口的布告栏上。”
他又笑了,说:“你知道马四宝的人一直跟着我吧”
她点点头,心脏紧缩,但语气还是很平静,对他说:“这就是你要解决的问题了,路上当心。”
“然后呢”他看着她。
“然后你到外滩来找我。”她说下去。
“几点钟,哪里见面”
“两点三刻,我在汇中饭店底楼咖啡厅等你。”
两个人都很清楚,横滨正金和中储上海分行都在那一条路上,两者之间只隔开三个路口,汇中饭店恰在其中。这简直就是个自投罗网的计划,仅有半天的准备时间,昭著地把消息送出去,再跑到行动地点看着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