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琪告诉她,江湾的局势变得更加不好,滞留的学生总算都给接过来安排了住处。
“听他们讲,有人去那里找过你,先是到宿舍那边,后来又去了工厂。”有琪又道。
“什么人啊”钟欣愉一震。
有琪说:“好像是两个男的,开一部红颜色的轿车。”
钟欣愉心里抽紧,嘴上却只是道:“大概是听差了,找别人的吧。”
“不晓得,”有琪不觉有异,“反正他们讲你已经给接走了,那两个人也就走了。”
本以为在租界里面总归是安全的,这时候一颗心却又悬起来。
辞别有琪,她找了爿烟纸店借打电话,拨了酒吧楼上那个房间的号码,打了几次,总算有人接起来。
“喂……”那边说。
她握着听筒,没出声。
那边也沉默。
耳边只听见极其轻微的沙沙声,不知是呼吸的起伏,还是线路里的白噪音。
几秒之后,她先搁了,又站在那里,默默对着电话机看了一会儿,直到烟纸店的主人觉得她奇怪,连唤两声小姐。她这才回神过来,付了钱,转身离开。
仗断断续续地打了几个月,各行各业都相继停了营业,各类商品交易所和股票市场也停了市。
程佩青不大出门,却更忙了,整日关在书房里,桌上铺满文件,手边两部电话机响个不停。
程太太招待着钟欣愉,总要给她找些事情做,先是请她给大一点的那个孩子补功课。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已经在读高中,体面知理,勤奋聪明。其实根本不用她补什么,只是帮着背诵温习。那男孩子也觉得尴尬,索性邀她一起去花园里打网球。
两人从楼上下来,正巧遇见有客到,都是体面人家的太太。
其中一位看见钟欣愉,回头问程太太:“刚才那个是昱恒的……”语气里带着笑,耐人寻味。
程太太也笑,压低声音道:“你不要乱讲,昱恒比她小三四岁呢。”
后面大约是在议论她的身世,隐约听见“哦”的一声拖了长音,以及脸上恍然大悟的表情。
会客厅朝向花园的落地窗是有个弧度的,她们交谈的声音正好传到楼梯这里来。
“佩青说要供她留学,我本来是不大愿意的,但后来一想,也好……”程太太说到这里停了一停,与另二位交换了一下眼色,才又道,“你们说对不对”
几位太太会意,都在点头。
倒是昱恒咳嗽了一声,打断那边的闲话,大人似地对钟欣愉致歉:“她们就是这个样子的,钟小姐不要往心里去。”
钟欣愉笑笑,点了点头。
其实,她自己也觉受之有愧。程先生与父亲因为那个案子相识,算起来不过数面之缘,一个多月的交情,何至于为她做这么多呢也难怪程太太要疑心。
但程先生又真是正人君子的做派,与她见面,大都有旁人在场,极其偶尔只有他们两个人,说的也都是学业和工作上的事情,待她既像老师,又像长辈。
大约也是察觉到了她的无所适从,他派了一些琐碎的事情给她做,关照她不要跟着那些学生在外面乱跑,说眼下这个局面,出现金融恐慌几乎已经是一定的了,银行业也到了最艰难的时候。一样都是打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
钟欣愉听着,一概照办,帮着接听电话,安排会议时间,整理各处送来的报告,计算汇总。
那时的她对每个人的要求都满足,做着众人眼里一个模范女学生应该做的事。
停战之后,学校复课,她便回去上学。女子银行复业,她便又回去工作。
程太太则一直张罗着让她相亲。对象都是很好的青年,家庭体面,受过教育,有不错的职业。但考虑到她的情况,他们也总有一两样缺陷,或者样貌差一点,或者性格木讷腼腆。所有这些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世人称之为“相配”。
每次约在咖啡馆见面,钟欣愉总是忍不住这样想。又觉得也许是自己不对,太现实了,置身事外般地品评,在脑中加加减减,就像是做学校里的作业。但除了这些,实在没有其他可以想的。
她知道,很多人就是在类似的境况中结婚的,也完全可以度过美满的一生。
但她宁愿选择有琪说的那一种生活,一个人,自己养自己,舒舒服服。
大概因为她们做的这一行沉闷且欠缺高尚,惨不够惨,进步又不够进步,当时的小说和电影里少有这样职业女性的形象。
未来的生活却不难想见,就像会计处的白太太,虽然只有男行员第一年的薪水,但也足够她一个人生活,分租弄堂里一个房间,摆一张床,一副桌椅,休息天去公共图书馆借书看,难得去一次电影院。
第52章 博尔赫斯
也许就是因为不得不辜负程太太的一片好心,钟欣愉也谢绝了程佩青的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