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陈之遥
时间:2022-05-18 08:22:07

  女子银行的报酬仅够日常开销,总算她那段时间一门心思读书,期末考到奖学金,一年一百个大洋的学费才不至于没有着落。程佩青便也没再坚持,但对她的感想却是更好了。虽然她避嫌,几乎不再到程府去。他却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看看她,或到银行,或到沪大,问问她的功课,谈谈银行业里的事。

  就这样升到三年级,跨入 1933,大萧条开始以来中国人最困苦的日子开始了。

  日本占了山海关,又占了热河。但国民政府说攘外必先安内,仅寄希望于国联向日本施压,使其自动退兵。日本对此的回应也十分干脆,那就是索性退出了国联。

  与 1931 年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不一样,“抗日”似乎已经成了等同于共产党的标签之一。学生中间的激进分子少了许多,尤其是在沪大商科。

  沈有琪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戏谑地跟钟欣愉说:“此地本来就是一帮最实际的人,出来上学之前,家里爹爹姆妈都关照好了的,用功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毕业之后或者留洋,或着进大洋行,一级一级地升上去,领优厚的薪水,养一份人家。因为只有这样,以后才能住进租界里新造的石库门房子。家里蜡地钢窗,花园里铺草皮,种英国玫瑰。再生几个小孩。女儿从小学芭蕾和钢琴,儿子全都像西侨家里小少爷那样,穿海军领子反穿衣,背带西装短裤,及膝袜子和小皮鞋。长大以后,统统送进教会学校,讲一口好英文,然后再送出去留洋,回来大洋行里做事。”

  钟欣愉听得要笑,却也觉得形象生动。现实的确如此,就好像一个永远不会停止的循环。

  但对实事的议论却还是会有。

  有一次,几个学生在课间聊天。

  其中一个男学生抱怨外面的游行,说:“一个农业国家凭什么跟工业国开战马路上那些喊抗日的人,不过就是勒庞在《乌合之众》里说的群氓而已。”

  严承章正好走进来,从讲台上捡了一截子粉笔掷过去,直接打在那个男学生头上。

  男学生转过脸来看着严承章,有点懵了。

  严承章说:“那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

  “我是什么”男学生涨红了脸嘴里嘀咕着,自觉并没有错,只是不敢把那句话说出来,我跟他们就是不同的。

  “你站错位置了。”严承章一字一顿。

  接下去的那堂课讲的是国民政府整顿币制,发布“废两改元”的训令,可到最后似乎跑了题,话说得有些过头了。

  严承章对他们说:“如果当权者把自己国家的命运寄希望于他人,那么从他们做出这个决策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没有希望了。但他们并不等于中国,至少我相信你们,都是可以为中国的金融自主做出些什么的人。”

  听见这几句话,沈有琪便担心他会有事。过后果然有学生到校监那里告状,说严承章是共产党。系里没查出什么证据,还是找严谈了话,叫他谨慎言行。

  沈有琪听说了,课后跟着追出去,对严承章道:“老师,我去给您作证。”

  严承章脚步未停,回头看了她一眼反问:“你给我做什么证啊证明我不是共产党”

  有琪语塞,倒有些尴尬。

  他这才笑起来,安抚她说:“不用,不会拿我怎么样的。此地是美国教会的大学,但我们终归都是中国人。”

  钟欣愉在旁边听着,却有些别的感触。曾经所有人都狂热的时候,严似乎是最置身事外的那一个,可现在却又不同了。

  在沪大的最后一年,钟欣愉还是在女子银行勤工俭学。柜面做熟了,又调到楼上总处。她样样事情都做得很好,时常受到嘉奖,留下来做正式行员似乎是顺理成章的结果。

  但也就是那一年,美国国会通过法案,高价收购白银。

  据说当时所有从上海港发出的船只,无论客轮货轮,全都夹带着偷运出去的银子。

  后来甚至就连银楼里打首饰、器皿的用料都需要从日本进口,一种极薄的银片,卷成一卷,等于是用极其平抑的价格把银洋卖出去,简单加工之后又高价买回来。

  一时间,中国白银外流,现金吃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到处都能看见饥饿的农民逃难到上海来讨生活,时不时又听说哪家工厂破了产,先前发的债券和股票全都变成了废纸。

  银钱业内也不例外。开办几十年的银行周转不灵,或重组,或破产,崩盘倒闭的小银行和钱庄票号更加不计其数。储户们也有了戒心,纷纷提了存款,宁愿买成金银,砌进自家的墙头里。

  沪上银行公会向罗斯福发电,呼吁美国政府停止白银政策,电文里说:敝国人民已备受苦难,目下又深陷经济不景气之危,希望贵国大总统保障银价安定,庶几敝国数万万人民不致受此厄灾也。

  与其他金融界人士一样,程佩青也在函中署了名字,却只是一个随大流的行为,过后见到钟欣愉,又对她苦笑,说:“事关铜钿,就像打仗。人家是转嫁危机,为了给自己人吃饭。我们呢跟人家讨饭吃,那到底给不给就要看人家的脸色了。官家不管,中、中、交行也不管,只晓得在戏园子里争风露脸……”

  钟欣愉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中国银行的总裁走英美一派,捧梅兰芳。副总裁亲日,捧程砚秋。两下里不和,已是上海滩银钱业里都知道的事情。

  后来也确如程佩青所料,那封电函发出去,根本没有收到美国方面的回音。

  又过了一段时间,地产仍旧呆滞不动,几乎所有的工商业都呈现出疲敝之态,很多商票都兑不出来。银行随之紧缩业务,放款极其谨慎,于是便又有更多的工厂和商号破产。

  女子银行和申商储行也不例外,减发了股东花红,甚至裁去一些职员,用来增加呆账准备金。

  看着这架势,沈有琪自嘲时运不济,说:“我们怎么这么倒霉吃辛吃苦做了四年,眼看总算要大学毕业了,居然一头撞上了这么差的市面。”

  钟欣愉当然也有这个自觉,知道这时候不大有可能再雇佣新行员,要是凭着程佩青的那一层关系进去做事,又实在太难看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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