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与此同时,一直静立在阴影中的崔六那些人,同时开口合唱陆雪禾教他们的《将进酒》,“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二十多人齐声合唱,由于大多都是男子,低音炮乃至烟嗓硬生生造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沧桑磅礴的气场,声势动人心魄。
宴席正坐上的沈澈端酒的动作倏地一顿,整个人面无表情就像是时间凝结在他身上一样,只有眼底似乎翻涌着莫测的情绪。
安郡王张大了嘴巴,他也算是文人,平日里吟风弄月多了,很有点小才华一向沾沾自喜。此时忽而听到这些,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同样在无人注意的地方,谢明谨凝聚了全部心神,这些人唱一句,他就在心里记一句:他过目不忘,同样过耳不忘,这样的诗句,他若是听漏了一句,只怕会懊恼得夜里都睡不着。
“哇——”
平宁郡主读书少,但这种合唱出来的效果依旧让她欢喜不尽,不由脱口又赞叹一声,“神仙呢!”
镇南王世子已经顾不上理会他妹了,他心神完全被曲词给吸引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咚咚!”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咚咚!”
……
“咚咚!”
陆雪禾随着合唱团的歌声,配合着曲子的节奏,拿着相对细碎的鼓点配合着,眉眼间也被这歌声熏挑出了一抹飞扬之意。
这一首李白的《将进酒》可以说是宴席的经典曲目,她一早就想好了这首。这首歌她也是在网上听来的,当时她搜过几次古典诗词的歌,这一首老先生的粗犷版的《将进酒》她就很喜欢,就拿来教了崔六他们。
好在崔六他们都是专业人士,一教就会,甚至还给她提了一点意见,配合这世界的乐曲特点,还给稍微变动了一些,听起来更加荡气回肠。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在最后一句唱完时,陆雪禾又是“咿呀~”一声拉长了声音道:“愁呀,郎君啊~你愁什么?”
说完,她一转身一个漂亮的旋舞后又是连着三声大鼓:“咚,咚咚!”
随着鼓声一停,就到了下一个她设计的高潮:崔六他们这个合唱团,开始以快速利落的“rap”开始说唱一段曲词。
这段曲词是她特意从关汉卿《窦娥冤》中选的那段很有名的《滚绣球》曲子: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
“咚咚!”
“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咚咚!”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咚咚!”
在崔六等人快速的rap中,陆雪禾用一段现代辣舞和鼓点配合,夜风吹过来,她一身大红的衣裙像是夜色中的精灵,仿佛下一刻就要随着夜风翩然飞逝一般,又如一抹飘摇的地火,在黑暗中舞动燃烧,搅出一片赤色的狂澜。
在这一刻,仿佛屋外的夜色都被这一抹狂澜搅动,天地在一瞬间都似乎消失了边界。
正席上的沈澈霍然起身,视线牢牢锁定了陆雪禾,眼中除了那一片舞动的赤红再无旁人。
“噗通——”
就在这一舞准备完美收官时,陆雪禾悲催地又踩到了长长的裙摆,噗通一声扑倒在了地上。
震惊中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咿呀~”
陆雪禾忍着痛,拼尽力气又是拉着戏腔咿呀一声,说出了最后一句台词,“噫吁嚱,危乎高哉!求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心里默默给太白老先生道了一个歉,魔改一下人家的词真是有点不好意思。
一曲完了,宴席上的人都没想到是陆雪禾不小心跌倒,还以为是她刻意做出的动作。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沈澈大踏步已经走下正席,过来一弯腰将陆雪禾横抱起来,几乎是将她死死禁锢在自己怀里,看向陆雪禾的眼神沉的吓人:
狐舞通巫,可沟通天地……
他真是见识了狐舞之威。
此时他眼神有些沉厉,视线也飞快扫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生怕一转眼间,怀里这个人,不,或者这个妖,就会被天地收走。
他绝不允许。
陆雪禾疼的一皱眉:我去,这人是想把她捏碎了吗?
好在沈澈很快将她带回了正席,让她坐在了他身边,只是一手一直扣着她的这边手腕。
陆雪禾忍不住挣了几下:槽扣着她右手她要怎么吃菜?饿死她了啊混蛋。
“金矿在我手里,”
这时,忽而沈澈以极低的声音对她道,“你要多少金手指都可——”
只求她别离开。
陆雪禾:“……哦。”
纯金的都行啊,问题是怎么这时候说这个?
“此舞之妙,妙不可言,”
这时,那边席上的云川太守没忍住击节叹赏,高声赞道,“只是敢问姑娘,此曲名何?”
“将进酒,”
陆雪禾忙道,“是一位叫太白的高人写的。”
“他是哪里人士?”一旁谢明谨没忍住开口问了一句。
“是一位隐士,已经不在人世了。”
陆雪禾镇定道,“我也是听来的,不知那位高人是哪里人士。”
众嘉宾都是叹息不已。
安郡王的脸色这时越来越黑。他从惊艳中回过神时,就已经意识到,他带来的美人被比下去了。
此时他身边的两个美人也是脸色发白,她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们身为京都一等一的乐姬,竟然会在云川这个偏远的地方,被人比下去。
尽管她们也很想辩驳,沈将军身边的这女子,从舞姿上看并不比她们好多少……
但她们不敢辩驳,毕竟乐姬之舞,都是比的场上的那种动人心魄的感染力。舞姿基本功再扎实,编的不好,不能以舞动人,赢得满场叫好,那就是败了。
“不成器,”
安郡王压低了声音骂身边的两个美人,“压不了这美人,你们趁着这几日速速拿出你们看家的本事来,靠脸也罢,靠风情也罢——一定要让将军对你们动了心!不然,你们不如一头撞死的好。”
两个美人唯唯诺诺地应了:安郡王这人就是个笑面虎,就算平日里能把她们捧着宠着,说翻脸就毫不留情,想着安郡王手里弄死的女人,这两个乐姬脸色更加苍白了。
“阿兄,”
平宁郡主狠狠在她哥腰间拧了一把,“咱们一定要把这人拐回西南。”
不管用什么手段。
第55章 叫花鸡
察觉到宴席上安郡王, 以及镇南王世子兄妹等人,投向陆雪禾的眼光,沈澈眯了眯眼。
“你累了, 去歇着吧。”
沈澈看向陆雪禾,顿了顿又补充道,“过几日给你十个金手指。”
陆雪禾:“……”
谢谢您嘞!
“将军, ”
就在这时, 镇南王忽而开口笑道, “平宁郡主最喜新乐,此番姑娘一曲令人耳目一新,我代阿妹替将军求个人情,望将军体恤, 这几日能让阿妹多见一见这位姑娘, 多讨一些云川新曲。”
他旁边平宁郡主唐知宴拼命点头,十分热烈地看向沈澈。
沈澈没有拒绝, 镇南王世子没在宴席上当众提起联姻之事, 已是十分循礼。乐曲之事, 无论如何是无法拒绝的。
“将军,那我可将这位姑娘接到驿馆?”
一见沈澈应允, 平宁郡主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连忙急急问道。
一听她这么说, 陆雪禾眼中一亮:在驿馆逃出去, 只怕要比从将军府逃离容易的多!
“郡主可来我将军府。”
沈澈察觉到什么, 扫了陆雪禾一眼后, 看向平宁郡主道。语气很是平静, 但又不容置疑。
平宁郡主虽有点失望, 但好歹能让她接近这位姑娘, 当下立刻应了。
等陆雪禾退离席上时,沈澈冲亲卫递了一个眼神。那亲卫会意,退下后立刻又多点了几个值夜的人,将陆雪禾所在的小院暗中守了一个滴水不漏。
……
一回到自己的房间,陆雪禾赶紧催着福蕊和苏嬷嬷她们帮着自己脱了外面夸张的大裙子。
“累死了累死了,”
脱了外裳后陆雪禾长出一口气,“快把咱们的点心端过来一点,再弄点热汤热饭来,那宴席根本吃不饱。”
古人的宴席真不是她想吐槽,桌上的饭菜其实就那几样,且在这大冷天里,等着饮酒作乐后,那些饭菜早都凉透了,里面的油都凝固了!
她吃一口,又冷又腻,真是完全吃不下去。
“姑娘,”
大功臣福果很是兴奋地问道,“俺没说错,明日是真有那什么叫花鸡给我吃么?”
“放心,少不了你的!”
陆雪禾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咱们小厨房每天都给送好几只鸡,那些花样都吃腻了,明天我给你们做叫花鸡。”
至于为什么突然想做叫花鸡,是因前两日看到府里管事送来的东西中,有用老荷叶包着的。看到那干荷叶,问过苏嬷嬷,她才知道这时候很多人都有存放干荷叶包裹东西的习惯。
也就是说,哪怕眼下不是荷叶的季节,但弄到干荷叶也是很容易。
她这才想到弄一回叫花鸡吃,虽说干荷叶比不上新鲜荷叶的清香,但好歹也有点味道。荷叶也不是吃的,干荷叶也可凑合着用了。
趁着还没开始颠沛流离的逃亡,赶紧多吃几顿好吃的。
……
这边宴席过后,静悄悄的小书房内,沈铎带着一位老人走了进来。小书房内的沈澈连忙站起身。
“先生,”
沈澈恭敬一礼,“无论先生看出什么,还请先生一一言明指点。”
这位老先生,是他叔父请来的那一位隐士,听闻颇有一些奇术怪才,能勘破阴阳变幻。今夜宴席上,他让这位老先生在暗处察观陆雪禾之舞,看看是否有什么奇诡之处。
“急什么,沏茶去,”
沈铎道,“蔺先生坐。”
沈澈亲自去奉了茶,那蔺先生坐下后冲沈澈点了点头:“将军放心,老朽看到什么,自然会如实相告。”
“可是狐妖?”沈澈直接问道。
那蔺先生轻啜了一口茶,微微一摇头。
“不是狐妖?”
沈澈眼光一跳,飞快与沈铎对视一眼,都从双方眼底看出了明显的疑惑:不是狐妖?又如何解释这位陆姑娘身上诸多的蹊跷?
“非也,老朽是说,老朽并未看出她是狐妖,”
这蔺先生微微一笑又道,“老朽未曾看出,与她是否狐妖,意思并不一样。”
“那蔺先生以为怎样?”
沈铎忙道,“可对沈家有威胁?”
沈澈一皱眉:“叔父,她并未作何祸乱——”
雁归堂逼她做的那些不算。
“是这样,”
这时那蔺先生又呵呵一笑道,“老朽曾得高僧指点,懂得一点面相——你们说的那女子,她确实有一些古怪,若老朽算的不错,她该是经历过死劫的。”
“是鬼?”
沈铎惊道,“竟是鬼么?不对啊,她和常人一样也是有影子的,一样血肉之躯,怎会是鬼?”
“稍安勿躁,”
蔺先生一笑叹息道,“请听老朽说完——老朽惭愧,这些年大约是糊涂了,看什么都不准,就将军这面相,老朽也观出一样的死劫生相来。”
沈澈的心猛地一阵狂跳。
沈铎也吃了一惊,不过很快两人都按住了心头的震惊,稳住了心神。
“老了老了,尘归尘土归土,”
蔺先生道,“老朽不才,只能说万事万物皆有缘发,将军只当老朽是一派胡言吧。老朽将这个赠予将军——”
说着,取出一个极小的玉葫芦一样的挂坠,递给沈澈道,“此物乃是当年那高僧所赠,将军若是担忧什么鬼妖作乱,将它带在身上,若真有突兀,它能替将军遮挡一二——”
当然,连它都挡不住的话,那也就是命数不可违了。
这蔺先生说完,不等沈澈开口,站起身呵呵一笑就要辞别。
“先生住几日何妨?”沈铎极力挽留。
那蔺先生笑了笑:“不必了,老朽山里住惯了,乍然进了城还有些恍惚——倒是难得听了一支好曲子。”
那《将进酒》他也记下了,回到自己的草屋,他要好好研读,也与同道中人欣赏一番。
沈澈见他去意已决,便吩咐亲卫命人备车,送这位老先生回去。
“所以,到底是不是狐妖?”
等蔺先生离开后,一直在旁侍立的谢明谨,终于没忍住道,“他到底说是还是不是。”
沈澈:“……”
其实等于什么都没说,但又好似说了什么。
“高人呢,”
谢明谨点头道,“不过还是算了,听听就好,防着点也就罢了。”
真是妖,那也不是人能管得了的。不过在他心里,却觉得那就是妖……他确信,大熹朝无人能做如此新奇的歌舞,如此震撼的曲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