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旧是置身于归澜院,却有细微的不同。她看到菱花槛窗外,檐下多了一只鹦鹉,翅膀和长尾是漂亮欲滴的青翠,喉部有一点蓝。
它立在鸟架栖杆上,足上拴着带金铃的细链,每每扇动那双鲜亮的翅膀,金铃就一晃一晃地响。
很快如投石入水,这一幅画面散作破碎水波,光影潋滟间,那细细的金链,竟似到了她自己的脚踝上。
纤白的踝,轻摇的铃,叮铃叮铃,响在耳边。
那金色,渐渐晃得迷乱,化作模糊一团。
下一个画面,她看到了自己,抱着膝盖坐在拔步床上。重重越罗帷幔如紫色轻雾,她听见自己在哭。
而秋嬷嬷站在梦里那个自己的身边,俯身劝慰:“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姑娘节哀……”
什么人死?什么节哀?
江音晚的心瞬时揪紧,一种雷霆将落的预感,如巨石压上心头,让她喘不过气。
她站在迷离光影里,怔怔看着秋嬷嬷嘴唇开阖,一字一字,如绵长尖利的针,刺进她的胸口——
“流放崖州气候恶劣,路途艰苦,江夫子体弱难禁,染疾身故。奴婢亦十分悲恸,姑娘想哭便哭出来吧。只是哭过之后,活着的人还是要向前看,保重自己身体才要紧……”
江音晚脑中嗡的一声,一时仿佛每个字都听不懂。待她迟钝拼凑出话里的意思,已如置身冰窖,通体生寒。
父亲江景行获罪之前在国子监教书讲经,长安人亦随学生尊称一声“江夫子”。
染疾身故……
惊雷万钧,冰冻千尺,不过如是。
背上拍抚的手停下,江音晚听到裴策询问地唤她一声:“音晚?”
江音晚朦胧回神,才发觉脸颊紧贴着冰凉,原来自己的泪已染湿裴策衣襟一片,心中懊恼,眼窝却更酸。
裴策问话,她必须答,最终只能喃喃解释为:“这个噩梦太过真实了。”嗓音含糊揉在断断续续的低泣里,如掌心一块将要化尽的碎冰。
裴策手掌挪到她的肩头,又搭着轻拍了两下:“是你魇着了。已经醒了,已经没事了。”
江音晚没有说话,亦没有再发出啜泣声。然而裴策感知到胸前衣襟的凉意,默默扩大着,手掌下的单薄肩背不住小幅地颤。
他的声音是一贯的沉缓,只有自己知道,其中是否染了无措:“许是你今日去了牢狱,有所冲撞。明日,孤去保国寺一趟,求一道平安符。”
江音晚依然没有说话。连那句惯常挂在嘴边的“音晚多谢殿下”都没有说。
裴策失了平素的游刃有余,面色凛冽,看向外间,眉眼冷峻如淬了冰:“太医怎还未至?”
李穆守在外间,此时恨不能做个隐形人,却不得不答太子的问话。
那扇紫檀木边座漆心染牙屏风已被撤去,月洞门落地罩前,垂下一幕珠帘,颗颗润泽饱满、大小一致的珍珠,间以晶莹剔透的红玛瑙,长垂至地。
李穆弓着腰背进来,小心抬手拂开,避免它发出声响。这会儿,自然是谨慎再谨慎,一点差错都可能被迁怒。
然而那珠帘细密,一旦互相触碰,便不可避免地出声,如珩佩流响。
本是轻灵悦耳的声响,江音晚的脊背却蓦地一瑟。
拔步床体型庞大,前有回廊。太子坐在床头,最外头那层薄薄罗幔垂下,其内情形影影绰绰。
李穆低着头不敢抬起,只觉太子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骤然凌厉如剑。
纵是太子身边的老人,亦不由生出冷汗,赶忙回话道:“已派人去请,想来已在赶来的路上。”
李穆在心中叫苦,太医总需有在途中的时辰。然而太子一言不发,显然是不满。
幸而就在李穆即将汗湿脊背之时,外头通传太医至。李穆长舒一口气,急忙将人引进来。
江音晚听到太医进来行礼:“微臣叩见太子。”
她微挣了挣,不希望以这般姿势让太医诊脉。然而裴策一臂紧紧桎梏在她的腰际,并不放开,另一手轻轻捏着她的细腕,似欲就这样递到床围之外。
江音晚一时失措,用了力将上身后仰,噙满了泪的杏眸对上裴策的眼,小心地,哀求地低低唤一声:“殿下。”
裴策垂眸看她,那幽邃的眼,仍如清寒的冷泉,一息后,终是松开了锢着她纤腰的手。
却在她稍松一口气,预备坐正身子时,蓦然抬手扣住了她的后颈,慢条斯理凑近,舔吻皎白面颊边欲坠的一滴泪,抿入薄唇之中。
第17章 眠 安眠
裴策松开她的后颈,濡湿温热触感,悠悠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