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策疏凉目光静静落在她面上,如同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他没有说话,指腹漫不经心一般,轻轻顺着她的面颊抚到鬓边,抹去那一道泪痕。
然而方抹去一道,又有一点润凉,滑落到他的指尖。
香漏无声,夜色浓稠,那湿润凉意,在指尖洇开。片晌,裴策终于道:“不哭,只是噩梦,醒了便好。”
江音晚心里却知,那恐怕不是噩梦这样简单。
她上回梦醒后,也以为只是梦魇,却在一段时日后看到了梦中的鹦鹉。彼时心乱如麻,因担忧梦中父亲的死讯也在现实应验,怀的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一时未及深思。
如今,她却不得不去思忖,这梦,究竟是何来由,又有何用意?
江音晚神色飘忽迷惘,裴策见她如此,只当她还陷在噩梦里,轻轻将她颊侧沾湿的几缕鬓发捋开,声音放得愈加低缓:“别怕,已经没事了。”
莹然微芒里,江音晚的目光如破碎的琉璃,慢慢聚起来,凝在眼前的清贵俊容,良久,柔柔点一点头。
裴策稍稍安心,神色仍是寒的。翻身坐起,面向外间,冷声吩咐:“传太医。”
江音晚的身子一贯是罗程居在照料,罗太医是裴策在太医署的可用之人。然而江音晚梦魇反复不见好,裴策只欲斥他一句庸医。
略作思忖,裴策又补充道:“将吴太医一并传来。”
吴太医亦是裴策可信的人。不同于罗太医常年为后宫嫔妃公主调理身体、精于妇内之科,吴太医资历更老,曾服侍先帝,所擅亦更杂。
素苓躬身立于珠帘外。一幕珠帘,长垂至地。颗颗白珍珠光洁润泽,间以晶莹剔透的红玛瑙,映着里间夜明珠的光,如一帘幻梦。
寝屋深处的拔步床上,帷幔重重,隐约可见太子坐起的清谡身影投于其上。素苓正欲行礼应喏,又听那罗帐里,柔柔怯怯的嗓音响起:“殿下,我已经没事了,就不必劳烦太医了。”
素苓动作顿住。她在等太子发话,心里却知道,最终恐怕还是依姑娘的。
裴策转头,低眸看向江音晚,略蹙了眉,道:“叫太医来看过更稳妥些,听话。”
江音晚的柔荑从被衾里探出来,轻轻攥住了裴策的衣袖,晃了一晃。裴策面沉如水,不为所动。
江音晚知道,自己的梦境应当不是病症,并非太医所能医治。然而请了太医来,描述症状、切脉诊断后,太医总要开药,甚至提过针灸。
且夜已深,这般兴师动众,非她所愿。
她觑着裴策神色,不敢再劝,而是默默攥着他的袖摆,扁了扁嘴,小声嘟囔了一句:“可是我现下又有些困乏了。”
四下寂静,裴策自然听清了。传唤太医本就是为了让她能够安眠,此时若再折腾,教她走了困,反而不妥。
裴策轻轻顺抚着她铺陈于枕上的青丝,低低道:“那便睡吧,孤陪着你,不必害怕。明早再叫太医过来。”
江音晚绵弱地“噢”一声,阖上了眼。芙蕖双颊在缱绻光晕下,细腻如玉脂。裴策指腹摩挲了一会儿,俯首轻轻在她鬓际泪痕上印下一吻,复躺下,将人拥在怀里。
月洞门落地罩处,珠帘静垂,素苓早已不见了身影。
江音晚实则并无困意,重新枕在这片温热胸膛上,她的紧张僵硬竟更甚从前。
不知裴策是否注意到了这点,他隐在暗夜里的神情愈显沉凛,却终究没再问什么。
只是一下一下懒懒拍搭着江音晚的削肩,直到怀中人慢慢放松了脊背,洒在他衣襟前的薄薄气息最终变得徐缓绵长。
*
翌日一早,江音晚醒来时,枕边已空,连残存的余温都无,裴策已离去许久。
秋嬷嬷听到她坐起的动静,赶忙脚步轻轻入内,半掀帷幔,看到江音晚一身古香缎提花寝衣,拥着被衾坐在床帐内,长睫半垂着,怔忡望向身侧太子躺过的位置,似有些怅惘愁绪。
说起来,按妃妾侍寝的规矩,应当是夫主寝于里侧,女子在外侧,方便随时下榻端茶递水地伺候。然而归澜院中,虽裴策留宿次数不多,但每回都是反过来的。
秋嬷嬷试探着唤了一声:“姑娘?”
江音晚抬眸,蕴出一个温浅的笑:“嬷嬷,眼下是什么时辰?”仿佛方才的淡淡愁思,只是睡眼惺忪,教秋嬷嬷错认。
秋嬷嬷收敛了思绪,也敦和地笑着回答她:“姑娘,辰时过半了。两位太医已在前院偏厅候着。”
江音晚微愣,未料裴策果真一大早就把太医请来,有些着急道:“那我得快些梳洗,别让太医们久等。”
秋嬷嬷向外间打了个手势,便有两列捧着金玉盏、琉璃盆的婢女鱼贯入内,潋儿和素苓有条不紊地服侍她梳洗。
梦魇本算不得大事,二位太医却皆不敢随意对待。尤其罗太医,知道姑娘的梦魇乃旧症复发,太子传唤吴太医一并过来,已是对他不满,便更加谨慎。
然而二人一同诊脉后,除了探知姑娘中气不足、体质虚寒之外,并不能寻出梦魇的确切缘由,只能依所述症状开方,且叮嘱江音晚需注重保养精神、舒畅心怀。
秋嬷嬷和潋儿都觉得姑娘的梦魇多半是心病,皆尽力想法子,哄姑娘开怀。然而她们也明白,姑娘被囿于一宅之中,纵使这偌大的府邸,景致精美华奢,仅供她一人起居游览,时日长久,亦会觉得乏闷。
雪霁天晴,庭院中积雪未扫,仅清出供人通行的狭长走道,青砖蜿蜒,映着一片轻白积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