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眼的红绸和囍字缀以尊贵无比的金色, 为本就奢华无比的宫殿, 更添生气和吉庆。
路过宫人端举着装满金银和瓜果的托盘,低头疾行, 大多是瑶姬眼熟的面孔。
不过这些人面上毫无即将操办喜事的悦色, 反而各个沉着脸, 有的甚至还趁人不注意, 偷偷抹去眼角的泪。
至于那位走在队伍前头的领事,瑶姬认不出。
从身形和相貌,乃至穿着打扮来看, 都不像靖炀人。
画面戛然而止, 没能透露给瑶姬更多的信息。
她望着雕凤的房梁,喟然长叹。
此等规模的布置,可非常人能享啊。
那个疯和尚, 会在靖炀筹备一场浩大婚礼之时潜来。
* * *
瑶姬想为突狄王办接风宴的消息一传出去, 朝中那些臣子欣喜得差点老泪纵横。
陛下不抗拒与突狄王的接触, 这可真是再好不过的事!
在未见到突狄王真容前,不少人都捏了一把汗,生怕对方相貌太粗鄙,难以与他们的国君相配。
幸好老天眷顾,这突狄王不仅俊朗非凡,连体魄都如此强健,孔武有力,真是同陛下联姻的不二人选呐。
也是他们未来真正国君的最佳人选。
众臣虽没敢把后面这句话明说出来,彼此却也心照不宣。
陛下说到底也是个女人家,暂时把持朝政罢了,等嫁给夫家,多半还是会退居幕后。
两国联姻,无论名义上说得多好听,真正的王却只能留一位。
而粮草富强的突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对走到末路的靖炀低头。
在这乱世中,能有强国可依附已属实不易。
毕竟百姓过上太平日子,让靖炀的兵力和粮草足以抵抗虎视眈眈的绥廉,才是重中之重啊。
瑶姬近日才认下的妹妹瑶音,因性格略疯癫,总为朝中各臣所鄙夷。
但此次洗尘宴的事儿,倒也尽全力配合瑶音的调配。
甚至有人大胆猜测,原本对联姻强硬抗拒的陛下,之所以会态度有所缓和,跟这位妹妹所带来的影响不无关联。
有着这层缘由,瑶音张罗起来不知不觉间,得到了更大助力,无论如何指示调配,几乎都没受到任何阻碍。
甚至由于瑶姬的信任,连进展也只是做做样子汇报,根本无人细究。
在周蕊蕊等姐妹的帮衬下,瑶音做事也由最初的畏缩,变得愈发能放开手脚。
甚至当瑶姬定下三日的期限后,她也能拍着胸脯保证完成。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进行着。
次日傍晚,瑶姬去崇奉殿内看望郎元,对方正巧生死时速地赶完了城防图的最后一笔。
这工程着实不小,听侍奉的宫人汇报,郎元每日只睡两个时辰,连用膳时都边吃边画。
活像上满了弦。
“如何?”瞧瑶姬面沉似水地审视着图纸,郎元乖乖站在她身侧,语气中充满等待夸奖的期待。
须臾,瑶姬仔细将图纸卷好,笑着帮他松了松脖子上的环箍,让那即将要刺破皮.肉的密齿,稍稍松退些。
“做的好,真是辛苦你了,小郎君。”瑶姬伸手帮他捋顺垂在腰间的细辫,柔声赞道。
郎元痴迷地目光随着瑶姬的手移动,待那温暖的触碰抚至头顶,不由得享受地微微眯起眼,下意识低头高大身躯,让她的动作更方便些。
能得到此等慰藉,这两日的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他甚至可惜没能睡得再少些,好更早让瑶姬对自己展开笑颜。
感受瑶姬的轻抚顺着细辫缓慢落在脸颊,郎元的呼吸也变得不顺畅起来。
以往他们二人是何等的亲密,在猎场学骑马闲暇时,瑶姬与他就平躺在青草地上,嘴里咬着长草互相打斗。
绝大多数情况下,郎元都会不敌战败,便借此赖在她膝上枕一会儿,翘着二郎腿带她数交叠云层下的飞雁。
他想要的不仅仅是眼前这种程度的亲密……
郎元双目现出忍耐后的红丝来,他颤抖着将大手覆在瑶姬的手背,试探着,犹豫着。
当他发现瑶姬果真没躲,反而默许了他的进一步靠近时,黑眸中的雾气顷刻转化为铺天盖地的爱意。
“阿瑶……”
细细品尝着这两个珍重在心尖儿上的字,郎元的声音染上似有若无的哽咽。
脆弱无助的模样,与他健硕高大的身躯很是不符。
如同被主人遗弃的巨狼,在得到其偶然回眸时抑制不住的欢喜和胆怯。
“小郎君,你有没有后悔过对我做的那些错事?”瑶姬凝视着他漆黑的眼眸,目光逐渐忧伤,似在缅怀那些回不去的过往:“你知道那是错的,对吗?”
郎元喉咙滚动,眼尾的泪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坠落而下。
也许他本就不想忍。
他知道,阿瑶的心肠最软了,她最受不得有人在自己面前落泪。
尤其是她珍爱的人。
果然,瑶姬动情地蹙起秀眉,疼惜着帮他将泪拭去,纵然满目怜爱,却仍嗔怪道:“郎元,你曾把我的心揉碎过,你可知?”
“对不起……对不起……”郎元紧握她的玉手,痛苦底下头,将其放在自己的额头上,肩膀颤抖不止。
“答应我,你再也不会伤害我。”瑶姬用另一只手抬起他的头,轻咬朱唇,委屈得让他恨不得递条带刺长鞭,让她狠抽几下出气。
“阿瑶,是我糊涂……从今后,我再不会伤你分毫,我发誓!”
说着,郎元怕她不信,目光急切地在桌案上寻了圈儿,原想找把刀之类的东西割破手掌起誓,却一无所获。
崇奉殿内,没有任何利器。
眼瞧着瑶姬正注视着他的举动,郎元毫不犹豫朝掌心咬去。
“笨蛋,这是做什么!”瑶姬赶忙拦住他,气恼地用手点指他的眉心:“还是这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好端端的干嘛伤着自己!”
郎元的脑袋随着她的点指变得晕乎乎的,如同醉饮数十坛美酒,连思维都跟着发飘。
阿瑶还在乎他,心疼他。
真好,他的阿瑶又回来了。
瑶姬宠溺地继续抚摸他的侧脸,撒娇道:“你不伤我自是好的,可若有人要伤我……”
陶然忘忧的郎元猛然僵住,沉醉中的黑眸豁然浸进不见底的阴霾。
额前青筋暴起,遏制不住的杀气自周身迸发。
“谁敢伤你。”
瑶姬目光淡淡扫过他颈上坚不可摧的环箍,欣慰笑道:“有小郎君在,我自是放心的。”
既然她身边有这么多疯子,不为己所有多可惜啊。
* * *
烛火摇曳,瑶姬在崇奉殿留的时辰很久。
待她离去时,郎元站在院门口依依不舍望着她的倩影,屡次恨不得冲到她身边,将她拽回怀中。
却在脚即将踏出庭院时,硬生生止住了。
瑶姬说过,不许他私自出崇奉殿。
郎元难耐地来回走着,细辫甩来甩去,倒弄得心头烦躁之意更甚。
瑶姬的身影越远,这股燥便越浓,让他无名火起,恨不得将恼人的院墙砸得粉碎。
忍耐,忍耐。
阿瑶会生气的。
郎元痛苦地揪住长发狠扯几下,用痛楚强行将理智唤回。
万万不可再惹阿瑶动怒,忍到明天就好了。
阿瑶答应过,明日还会再来。
抱着这令人欢喜的希冀,郎元靠着院墙滑坐在地,将右臂搭在屈起的膝上,怒视那轮不懂事的残月。
落得最好快些,再快些。
他此生还从未如此期盼过朝阳。
* * *
待完全脱离郎元目之所及处,瑶姬揉揉有些发酸的脖颈,将卷好的图纸在空中晃了晃。
黑暗中,一双手自阴影中出现,将其接过。
“跟突狄侍卫核对下真假。”瑶姬仍自顾自朝前走着,未曾有片刻驻足。
顾桢清俊的面容由暗现至月华下。
他步履轻松地跟在瑶姬身后,手里掂量着那图纸:“何须费此功夫?”
想控制郎元,只需几根银针下去便可如意。
“你的操控术能蒙蔽世人,却唯独骗不过那个臭和尚。”瑶姬轻挑眉梢,言语间尽是寒霜。
顾桢抛接图纸的手一顿:“你意欲何为?”
秋风骤起,将夜间的露气又淬入更浓的湿冷。
奇妙的季节,昼夜温差总是如此之大,稍不留意便易惹上风寒,让病邪入体。
好在瑶姬此行着的披风足够厚。
落叶飘零,徒剩枯枝的树梢头挂着下弦月,如同一抹嘲讽的笑,高高在上俯视苍生。
“杀玄行。”瑶姬轻扬唇角,一字一句坚定道。
🔒第一百一十五章 托付
杀玄行。
顾桢微怔, 望着瑶姬高傲背影,耳边蓦然回响起那些熟悉的声音。
彼时玄行还不叫这个名字,身为暮崇的十六王子, 身份尊贵,却不令人尊敬。
没人性的杂碎、死孽障,亦或是让人避之不及的灾星……
扣在玄行头上的称号太多, 以至于顾桢都记不太全,只知每一种似乎都挺衬他。
玄行是把失控的刀, 暮崇王室阴邪计划的意外品。
无数人欲除之而后快的恐惧化身。
那几年,顾桢即便待在僻静的药房配毒, 耳边也总是灌满了许多“杀玄行”之类的豪言壮语。
而如何折磨那些自寻死路的蠢货,便成了玄行偶来药房捣乱时的闲谈。
行刺、绞杀或毒害……
能送人归西的花样总归就那么几套, 纵使稍有些新奇法儿, 也翻不出浪来。
挡来挡去,枯燥无聊逐渐侵蚀玄行的神经。
他颓得很, 以至于发癫地模仿顾桢手中的药碾, 抱膝在地上滚来滚去。
玄行清楚顾桢的实力, 屡次想逼其出手, 彼此来一番酣畅淋漓的死斗。
可无论如何,他都激不起顾桢的兴趣。
就算将顾家绝学偷了个遍也无济于事。
用玄行的话来说,顾桢就像块躺在溪底的石头, 又冷又无趣。
也正因如此, 终日弥漫不祥气息的药房,倒成了玄行大吐苦水的树洞。
左右顾桢也视他如空气。
为了追寻可能获得的细微刺激,玄行甚至开始对前仆后继的暗杀者们, 采取“泄洪”式的放水。
唯愿永无波澜的生活, 能起半点涟漪。
遗憾的是, 收效甚微。
就连经营多年“兄友弟恭”的暮崇王也不堪用。
使尽手段,至多只能将要玄行性命的盅水,送到他身前半尺的位置。
玄行很失望,抱臂蹲在地上瞧着那扬洒出的盅水发呆。
半晌后,他忽然对倒在殿柱旁,面色铁青的暮崇王提议,想出去逛逛。
恰逢世代更迭,五国要送新一轮的质子前往鹤乘,玄行也就这么着被放了出去。
一年后,六国重新被撕裂,意兴阑珊的玄行也销声匿迹,彻底断绝与暮崇方面的联系。
如今回想起来,倒生出股隔世般的错觉。
顾桢不知那家伙吃错了什么药,竟剃度遁入空门。
也不知瑶姬究竟是从哪个深山古刹中,将这祸害刨了出来。
这些他统统不感兴趣。
他只在意瑶姬的心愿若想实现,势必难如登天。
假若真与发狂的玄行对上,他至多也只是能护住她……
走在前头的瑶姬忽然回过头来,嫣然一笑,似乎在好奇他为何停在原地。
顾桢将隐痛的右腕又往袖中缩了几分,迈步跟上。
他怎的忘了,在瑶姬身上所发生的奇迹,早已足够令他神迷。
无论事成几率有几分,只要她想做就好。
顾桢轻扬唇角,隐匿于瑶姬被月光拉长的暗影,追随着她的步调或快或慢。
雨香阁二层的纸窗在寂静中悄然打开,夜色太浓,大抵只有栖在叶上的秋蝉,才能窥见那抹被抱进去的娇娆身影。
又约莫过了个把时辰,原本紧合的窗被稍稍推开,将屋内淡雅的暗香带入夜空。
顾桢左手按压着腕处的旧伤,仿佛仍能感受到瑶姬靠近时的温热气息。
她说,她将命交到他手上了。
静息溪底的顽石,竟也有循着暗流转动的时刻。
顾桢如往常那般负手而行,步履却轻快得难以抑制。
澎湃着,翻滚着,如鼓擂的心跳促使他飞身踏上王城砖瓦,在一座座殿宇间踏檐疾驰。
若早知此生能这般快乐。
若早知……
飞鸟振翅,乘风奔向那轮即将西沉的残月,引颈高鸣。
* * *
次日上朝,过半数朝臣精神气儿十足,不仅因突狄支援的粮草,更是为陛下和突狄王相交的顺利。
甚至有好事者已经在联络礼部,看到时该如何布置大婚场面。
毕竟国君嫁人这事儿,靖炀从祖辈往下翻都没出过一例,着实没个参照。
李玉夹在人群中,左恭右维跟着商讨,欣喜过后,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怅然。
他对瑶姬从无非分之想,更对那位突狄王生不出嫉妒。
只是,他印象中的瑶姬,似乎与眼下的国君有些相左。
世人都说,随着位置变换,人的心境也不会一成不变。
或许瑶姬是心系百姓安危,才将自身荣耀暂且搁下了罢。
毕竟,两国联姻,结盟牢不可破的局面,也是李玉最殷切盼望的。
“太平”两字,只是念念都足以宽慰人心。
李玉表面中立,但他自己清楚,心中还是偏向安守派。
朝中也有不少主战派,自登基大典被玄行搅乱后,皆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即发兵绥廉为陛下雪耻。
甚至更有极端人士,将主意打到突狄头上,私下嘀咕“与其联合,不如吞并”云云。
李玉从不面红耳赤与谁争论,他是有小心思,但首先还是靖炀的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