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方阴毒, 若大量撒在水域中,更是会遗祸水中生灵,造成生态失衡。
好在哉渐河绵长, 河面宽水又深, 绕过桓横城便流入稻鸣谷。
据说谷内迷障重重,寻常人由陆地进入转上几个时辰,总会回到谷口。
司南乱, 日月星辰不辨, 倒是常见麋鹿等兽类来回出没, 是个极隐秘的去处。
想来撒在河里的那些药,纵然性再烈,没几日也总该稀释尽了。
虎萧人不擅长用毒,纵然郎元采纳了瑶姬的计策,估摸也是一筹莫展。
连破三城行进时,瑶姬已在路边见过多次这种草的身影,如今驻扎的营帐周遭也瞧见了不少。
方才她让阿古拿两株一念草,去战俘囚地打听看,若谁能说出此草药效,便可饶其性命。
被俘之人上到将军,下至步兵,无一不想活命,可聒噪了半晌,却只抛出了些临时编造的胡言乱语。
看来一念草的慢性毒用法,是被顾桢独自研发出来的。
如此甚好。
沉默许久的神女大人终于肯开口了!
还立即带来了破城的良策,告知了秘药的研制方法!
原本士气低落的军营立刻重新热闹起来,开始隐秘进行采草行动。
恐数量不够,郎元几乎命人将附近能寻到的一念草都采光,所到之处如蝗虫过境,只剩下被翻开的地皮和一个个浅坑。
此行径过于诡异,反倒被桓横城的外出巡逻士兵所发现,进而找到了虎萧驻扎的军营。
潜伏之事暴露,双方正式开战。
虎萧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险些吃了大亏,只得连连败退。
幸而郎元骁勇异常,亲入战场厮杀稳定军心。
待第七日,河中的一念草粉末终于彻底发挥作用。
整个桓横城,逐渐变为咳喘不止的病弱废城。
在长矛与弯刀的博弈中,终究是虎萧人的血性和凶残占据了上风。
城破了。
经此一役,虎萧军折了近乎三分之一的兵马,已是强弩之末,急需休养生息,静待后方援军到达。
郎元给粟吉连寄了五封亲笔信,让他尽快派遣精兵强将。
毕竟各方关口均以被打通,若长.驱直.入,想来也用不了多少时日。
飞鸽传讯,最慢三日也该到达了。
可郎元寄出的那些信却全部石沉大海,不见回复。
桑罗等将心粗,只顾庆贺胜利,并未将此等小事放在心上,毕竟近几日才下过细雨,飞鸽会因此耽搁也不是怪事。
破城前,绥廉的守城将士早已将虎萧国攻入境内的消息报往康乐。
继续隐匿行踪毫无意义,郎元索性拔下城旗,换下虎萧王旗,彻底宣布开战。
夏日的燥热彻底远去,天也渐渐转凉。
该到时局变动的时刻了。
* * *
七天过去,粟吉仍未回信。
桓横城内一片歌舞升平,入夜后,瑶姬只身来到军营。
临别时,粟吉那反常的木讷模样,始终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也许她早就该发现不对劲儿,不过是被郎元整日缠在身边闹腾着,遗失了本该有的机敏和警觉。
确认无人跟随后,瑶姬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只小巧的风铃。
这东西还是在晴雾山庄带出来的,不过顺手而已,没想到如今还有再次派上用场的时候。
夜已深,万籁俱寂,她站在军营之中,轻轻摇晃着手中的风铃。
左三下,顺时针轻点两圈,是为召唤。
不过片刻间,各帐门帘异动。
瑶姬眼睁睁看着聚集在自己眼前的三十名士兵,默然无语。
不过一营内便有这些,还不知整个军队到底混入了多少。
顾桢呐顾桢,你这三年月巫,可真是没白当。
前来的士兵茫然地垂着眼,都是些负责烧火做饭干粗活的,男女皆有,在军队中阶级最低。
也最不引人耳目。
瑶姬走到其中一人面前,用手轻轻掀开衣料,果然在其胸膛处,看见了那日在温泉中的同样光景。
这些,都是人蛹。
军营中尚且如此,留守与王宫中的大臣们呢?
粟吉……
良久,瑶姬轻晃风铃,将其遣散,于月色下回城。
她太小瞧顾桢了。
* * *
郎元原本在屋内闷坐,听阿古传话瑶姬约她喝酒,顿时一扫阴霾。
这几日也不知是怎么了,瑶姬对他愈发冷淡,连寻常闲话都懒得说。
即便是破城那日,仍是副不悲不喜的模样,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跟着阿古来到瑶姬房门外,还未进去,便闻见了饭菜的香气。
他下意识整理了下自己的仪容,又将垂在身后的细辫甩了甩,弄得玛瑙玉石叮当乱响。
倒比什么敲门声都管用。
“进来吧。”
瑶姬柔声喊道,郎元将门推开半扇,却用身体阻挡阿古:“这里不需用人,你自去吧。”
阿古原本想站在门外伺候,如今连这也不被允许,只得无奈地行礼后离开。
刚一见到瑶姬,郎元便眼前一亮。
她鲜少如此用心打扮自己,特意让侍女按照她的记忆,梳编了鹤城国的贵族发式。
环佩叮当,身着绣着双鲤的淡绿色长裙,雪色束带将细腰收得更加不堪盈盈一握。
瑶姬的面容有种侵.略性的美,尤其在施了胭脂后,宛如墨空中瞬间绽开的绚丽烟火。
带着不可一世的霸道,明晃晃地掠夺所有人的目光。
世间万物都失了色彩。
只可看着她,只能看着她。
郎元愣在原地,竟连句整话都说不出,仅望着她出神。
瑶姬以袖遮唇,对他嫣然道:“过来。”
两条腿仿佛有自己的意志,对她的话言听计从,与郎元的理智彻底断裂。
他想走得更近些,可瑶姬却伸手请他坐在了对面。
与她不过一桌之隔,郎元却觉得遥不可及。
连同散发着诱人香气的佳肴玉酿,都变得无比碍眼。
若是没有这些东西该多好啊……
瑶姬挽起宽袖,亲自为他斟了杯酒,郎元连忙起身接过,甚至感觉诚惶。
往日他惯用坛饮,连大碗都觉得不够过瘾,如今端着小小的酒杯,却半口半口的喝。
极舍不得,每喝一口,目光都从未移开过瑶姬身上。
“味道如何?”瑶姬再度端起酒壶。
郎元只顾看她,刚想回答,却忘了自己还未饮完,被呛个正着,立即咳嗽不止。
他连脸都有些咳红了,颇难为情地用手背擦着洒出的酒水,生怕惹得瑶姬不高兴。
幸好,对方似乎被他这傻傻的举动逗乐了,抿嘴笑起来。
郎元的心也跟着变得柔软,索性故意咳得更厉害。
若她愿意看热闹,就算一生当个傻子又何妨。
“快吃吧,这些都是我亲手给你做的,尝尝味道如何。”
瑶姬用筷子给他每一样都夹了点,从前她也给顾桢做过。
不过那次为了掩盖药的气味,她故意下重调料,弄得菜肴本身比药还夺人命。
如今郎元的运气可比顾桢的要好些,这些菜味道无恙,的确是她用心烹制。
“阿瑶,怎么突然想起来请我吃饭?”郎元被她的热情弄得飘飘欲仙,恨不得往后余生日日都能过得这般滋润。
“你一直忙于公务,撑到现在实属不易,当然得好好犒劳一下才行。”瑶姬将筷子放下:“他们请的不算,需得我亲自来。”
郎元吸吸鼻子,幸福到几乎有些心酸。
他想要的,始终是跟瑶姬单独相处,可惜从前她总是看不懂他的心思。
眼下总算开窍了啊。
因几日不曾亲近,两人间的关系已变得生疏了许多。
直至酒过三巡,屋内的气氛才总算热络起来。
郎元喝得面红,也许不知是酒的缘故,向她细诉连日的忧愁和不安。
瑶姬并未打断他的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对他露出安抚的笑。
在外人面前,虎萧王的架子始终得端好,但凡流露出半点软弱和无措,都会引得军心动荡。
这是个尚武慕强的国度,若想震服住手下的人,就不能有片刻松懈。
郎元满肚子的苦水,也就只能在瑶姬面前说说了。
“不过你放心,待援军一到,踏平康乐就指日可待!”他重重放下酒杯,喝开了怀后索性又捧着酒壶饮。
瑶姬酒量不算太好,原也喝不了多少,也就由着他去了。
“等我统一了绥廉,就征战突狄!那边农业丰富,物产资源远非绥廉、虎萧两国可比,嘿嘿,到那时节……”郎元心中早有一套计划,激昂讲到半晌,却发现瑶姬的兴致不太高。
他下意识止住话头,小心问道:“阿瑶,何事不开心?是……我的话太多了吗?”
在瑶姬面前,郎元向来不喜自称“本王”。
瑶姬瞧瞧他,刚想张口却又再次低下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在郎元的再三催促下,她总算把话说了出来:“郎元啊,我有点不想做神女了。”
见她神色落寞,郎元再也忍不住,干脆坐到她身边,将其揽在怀中安抚。
“其实当初梦见天神之类的话,都是我信口胡诌的,不过是想暂时蒙混过关罢了。”瑶姬依靠在他的胸膛,闷闷不乐地说道。
郎元并未有半分责怪,只是轻拍她的肩哄道:“无妨无妨,你不是神女更好,省得受那些劳什子的清规戒律,不过当初那三个问题,你是如何答上来的?”
瑶姬莞尔:“是月巫给我透的题。”
“呵,原来是他。”郎元眸中闪过冷意:“他跑得倒快。”
“其实那晚,是我偷偷放跑他的,毕竟暮崇国派他当信使,若贸然杀之,恐怕会对你不利啊。”
瑶姬抬起头,楚楚可怜地望着他:“郎元,你可能原谅阿瑶的擅作主张?”
郎元心疼地将她搂得更紧了几分:“尽说些傻话。”
“我自幼体质特殊,偶尔会做些预知未来的梦,所以才勉强维持住了神女的身份,可最近这段时间,我渐渐觉得有点力不从心了。”
瑶姬泪眼盈盈,似乎总算将心结摊开给他看:“神女的身份又不能说卸就卸,以桑罗为首的那些将军,但凡遇到战事吃紧,就要来问我拿主意,这以后可如何是好啊。”
弯翘起的长睫沾上泪珠,衬得她娇俏的脸更加楚楚动人。
郎元滚了滚喉咙,用手指轻轻帮她擦拭眼角。
因常年习武的关系,他的手不似那些文人墨客般细嫩,有硬茧且掌纹粗糙。
能拿稳刀枪,可触到心上人吹弹可破的肌肤时,却小心得近乎笨拙。
见瑶姬仍自责不休,他长叹了口气:“阿瑶,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过你,说出来,你可别怪我啊。”
“何事?”瑶姬像是暂时被他的话吸引,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
“那日神庙……是我差人烧毁的。”
* * *
郎元早有心让她彻底摆脱神女身份的束缚,再加上月巫身份披露,更让他灭了对未知神明的崇拜。
就算瑶姬不主动提出想卸任,他也打算在彻底攻占绥廉后,解除她的神女职责。
即便是寻些小罪也可,只要能让她失去民心,退位便会成为顺理成章之事。
郎元边安抚着瑶姬,边说出自己的计划,他思虑周密,甚至还考虑过诈死之类的桥段。
瑶姬默默听着,良久后勾起唇角:“真是劳你费心了。”
“只要是为着你的事,就算再辛苦也值得。”郎元丝毫没听出她话中的其他意味,满足地回道。
瑶姬能明白他的心,便足够了。
“郎元,你为我操劳这么多,为何不跟我一起商量呢?可是信不过我?”她离开郎元的怀,认真地打量着面前这个人。
“只是不忍你忧心,有些事,我去处理就足够了。”郎元轻捏了下她的脸颊,宠溺笑道。
瑶姬不满地偏过头:“好啊,你还有何事瞒着我,通通说出来!”
见郎元不肯吐口,便撒娇去抓他腰间的痒。
郎元自然是不怕的,却十分享受瑶姬对他的亲昵举动,装模作样地躲闪了半晌后,终于讨饶了。
曾经的三王妃纳琳,亦是死于他手。
郎元并非不懂那件宫裙的珍贵和特殊处,特意拿去给瑶姬穿,单纯是觉得只有虎萧国最好的衣裙,才配得上她。
似乎丝毫没想过,此举会给初到虎萧的瑶姬,带来怎样的麻烦和灾祸。
“放心,只要有人胆敢冒犯你,不管那人是谁,下场都会比纳琳更惨。”郎元眼中的光很危险,虽不似在战场上那般凶狠,却也足以让人生畏。
“郎元,你待我真好。”瑶姬拉着他的手,轻轻摇晃着:“可若有朝一日,我变成了冒犯你的人,你也会像对待纳琳那般,对待我吗?”
这番话着实把郎元逗乐了。
他轻轻刮蹭着瑶姬小巧的鼻梁:“又说傻话……”
“人家就是想知道嘛。”瑶姬执拗地非要听他一句准话:“你会如何对我?”
被她磨得没办法,郎元只好答道:“放心,我这一生,绝不对伤你分毫。”
“当真?”瑶姬敛去嘴角的笑意,歪着头凝视他。
“嗯。”郎元只当她在故意撒娇取闹,老老实实哄了半晌,又为援军的事犯愁起来:“也不知粟吉那边究竟是怎么了,难不成他当真老眼昏花到连书信都卡奴不懂的地步?”
“小郎君呐,你会下棋吗?”
瑶姬重新端庄坐直身体,将两袖抚平,轻声问道。
“不会,玩那东西作甚。”郎元不满软香离怀,难耐地搓了搓手指,留恋她身上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