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浦长只希望温梨笙抄得多了,将《劝学》熟背于心,然后改邪归正,虽然没什么用处。
不过总算有人制得住她了。
温浦长将两张纸又放回小书箱中,说道:“你把书箱放下,先吃饭,记住等会去了饭桌上一定要少说话,任何人跟你说话,你都要把问题过给我,或者世子。”
见她爹这样一本正经的叮嘱,她也有些惴惴:“到底是什么事啊?”
温浦长道:“回家再说。”
温梨笙听话的把小书箱放下,恰逢下人送进来一盆清水,她洗了脸和手,一边用锦帕擦着一边随着温浦长往侧堂而去。
谢潇南挨着她的后脚进门的,他方才是去换衣服了,脱下了千山书院的院服,换上今日去温府时的那套雪白的织金云纹锦衣,衬得他肤色很白,气质也柔软起来。
堂中有一张很大的桌子,其他人具已落座,温浦长见他进来,便一下子站起身,紧接着贺家人见状也跟着站起来,目视着谢潇南进门,慢步走到上座,听他道一声请坐,而后所有人才又陆续坐下。
温梨笙家里向来只有温浦长和她两个人,从不拘于这些繁琐的礼节,这让她倍感麻烦。
所有人落座之后,筷子碗具一一被摆在众人面前,紧接着下人提着一个小巧的器皿轻轻敲了一下,轻灵的声音传来,下人喊道:“上菜!”
而后托着一道道菜肴的人鱼贯而入,有个下人专门站在桌边接菜,凡接一道旁边敲东西那人就报一下菜名。
随着菜名一声声报过,一些温梨笙从来没有见过,也从来没有听过的菜就这样被端上了桌,直到最后一道“点翠珍珠”摆在她面前时,所有菜上齐将大桌子摆得满满当当后,房中安静下来。
这阵仗不止惊到了温梨笙,就连贺家人也被震住了,面上的表情都掩饰不住,尤其是贺祝元,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温梨笙还记得小时候温浦长提起过奚京的事,说奚京的人都很讲究,越是高门望族规矩就越是多,有时候一顿饭能吃一个时辰。
现在想来,还真不是他夸大其词。
每个人的座位都隔得很开,中间站着一个下人负责布菜,夹一道菜就会换个位置,保证全桌的人吃遍全桌的菜。
谢潇南抬眸,看一眼桌上的菜,最后视线停在温梨笙的面上,然后道:“厨子是我从奚京带来的,在谢府掌勺十来年,望各位能吃的习惯。”
温梨笙打算少说话的,但谢潇南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她,让她有一种这话是对她而说的,于是下意识回道:“世子爷真厉害。”
谢潇南让她说的怔了怔:“我厉害什么?”
温梨笙说:“你把谢府掌勺十来年的厨子都带来了,真是太厉害了。”
谢潇南是谢家嫡脉独子,这次不远万里来到沂关郡,景安侯夫妇把他有不习惯的地方,自然什么东西都准备好,一个厨子又算得了什么。
但温梨笙就是觉得厉害,因为她也是温家的独女,但想安排个做肉卷饼的大婶进后厨都不行,还被训了一顿。
许是为了维持他温善的人设,谢潇南听了她的话之后弯眸轻弯,面容荡开一个笑,好似融雪迎春般,声音也温柔了许多:“吃吧,尝尝味道如何。”
温梨笙神色一愣,一时间忘记反应。
温浦长在桌下用脚尖轻轻撞了一下她的脚,轻咳了一声。
温梨笙赶忙回神,意识到自己盯着他有些失态了,也哈哈笑两声缓解些许尴尬,就见身边的下人给她夹了一筷子菜,于是她心思迅速收回,拿起筷子品尝。
从谢府带来的厨子,等同于他们吃了景安侯曾吃过的东西,这认知让一桌的贺家人都有些兴奋。虽说贺家在江湖上也是有名有姓,但官与民之间尚且有不可跨越的鸿沟,民与王侯之间的阶级更是难以衡量,若不是这世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突然来了沂关郡,他们这些人约莫几辈子都没机会与谢府的人有接触。
所以菜夹到碗里时他们什么都不管,先尝一筷子再说。
而温浦长已经好些年没吃过奚京的地道菜了,他被调回沂关郡的头几年想奚京菜想的馋,却是没想到还能有机会在沂关吃到。
众人心思各异,一时间竟都在认认真真的品尝菜肴,无人开口说话。
最后还是坐在贺家二房夫人旁边的一个姑娘率先开口:“温姑娘手边的那道菜看起来很好吃,可否能分我尝一点呢?”
温梨笙正吃得专心,一抬头见斜对面那个身着蓝衣的姑娘正对着自己笑,再低头瞧见手边那道“点翠珍珠”,这是最后一道上的菜,因为离温梨笙的手太近,看起来像是她的私有菜一样。
盘中有一个铜板大的白珍珠,珍珠上点了些许翠绿的颜色。
温梨笙不知道这蓝衣姑娘是处于什么目的对她搭话,但心里清楚这肯定是贺家人授意的,她想起先前温浦长的叮嘱,于是说道:“那你要问问我爹愿不愿意。”
温浦长眼皮子一抽:“问我作甚?”
他不接这个问题,温梨笙只好又说:“那问问世子,这是世子的菜世子说了算。”
谢潇南一双笑吟吟的眼睛看向她,温声道:“菜在你手边,你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给。”
温梨笙想了下,而后对蓝衣姑娘说:“这菜的分量太小了,分不了,不过我可以替你尝尝。”
说着她拿起汤匙,将珍珠一整个盛起来塞进嘴里,只觉得入口甜丝丝的,那珍珠如霜一般化开,一股花香从喉咙处反涌上来,整个嘴里都是香甜。
她总结道:“好吃。”
蓝衣姑娘的神色愣了一下,干笑了几声:“是嘛,多谢温姑娘替我品尝。”
她停了停,又说:“我方才看温姑娘吃了好几口凉拌猪耳和豆腐卷肉,应当是喜欢荤菜多一些吧?”
温梨笙只觉得莫名其妙,她看了一眼贺家夫妇,只觉得这些人心怀鬼胎,便又转头问温浦长:“爹觉得我应不应该爱吃荤菜呢?”
温浦长眼皮又是一抽:“你爱吃什么你自己不知道?”
温梨笙又问谢潇南:“那世子觉得呢?”
谢潇南一副极有耐心的模样:“或许都喜欢吃。”
温梨笙点头,冲蓝衣姑娘道:“我都喜欢吃。”
那姑娘又说:“你头上的发簪看着好精致,是在哪里买的?”
温梨笙转头:“爹,我这发簪……”
还没说完,温浦长不耐烦道:“问你的问题,你总来问我和世子做什么?”
问你和世子做什么?
那不是你刚才说的把问题过给你和世子的吗?!怎么到了饭桌上就反悔呢!
温梨笙在心中咆哮。
她扭个头,一脸凶相的对蓝衣姑娘道:“你吃个饭,话怎么那么多啊?这么多菜不够你吃是吗?”
他娘的,害得我被凶。
刚说完,手边的盘子一动,就见方才放着“点翠珍珠”的盘子被撤走,又上了个新盘,盘中仍是与方才一样的珍珠。
温梨笙一抬头,就对上谢潇南带着笑意的黑眸,如冬寒过去后的春风,轻飘飘的在她心口吹了一下。
就听谢潇南声音轻柔:“你再尝尝这个,与方才的不同。”
第42章
温梨笙正要用勺子把珍珠往嘴里送的时候, 坐在对面的贺家之主突然开口,歉意的笑笑:“我这女儿平日里性子就活泼好动,不懂什么礼节, 世子莫怪。”
说完他又对蓝衣裳的姑娘责备道:“在世子面前失了礼节,还不快些认错。”
那姑娘举起一个小巧的酒杯,起身对谢潇南道:“丹丹方才略有失礼, 还望世子莫与丹丹计较。”
说罢她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殷红的嘴唇染上一层酒液,衬得模样有几分艳丽。
温梨笙看着她,忽而想起来这蓝衣姑娘的身份了。
贺祝元曾经提到过的。
他是贺家的庶子, 经常十几二十天的看不到自己的父亲, 每回看到温梨笙与温浦长斗嘴的时候,他都羡慕道:“要是我跟我爹也能这样就好了。”
他说在贺家, 只有大房和二房三房的嫡系才能住在内宅,与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 而贺祝元这种庶子一律扔到外宅,贺祝元的娘又死的早,早些年还有下人伺候, 负责他的吃食衣裳, 但长大之后就自力更生了, 去长宁书院还是他自己的主意。
若说江湖人重情重义倒也不尽然, 多得是冷血无情的人。
贺祝元打小时候就经常被嫡出的三姐欺负, 那三姐的名字就是贺丹丹。
前世也差不多是七月份的时间,贺祝元突然神神秘秘的对她和沈嘉清说, 他三姐被送到谢府当世子的外室了, 用不了几日贺家就要发达, 起初她和沈嘉清都没信, 觉得贺祝元是平日里穷疯了。
谁知道当晚就传出消息,贺丹丹衣衫不整的被赶出谢府,她捶打府邸的门哭喊,引得不少人围观,最后还是被赶走。
这事当时闹得还挺大的,据说贺丹丹回家后悬梁自尽了,此事一出对谢潇南的名声有很大的影响,各种谣言在城中疯传时,温浦长就派人将贺家家主的几个妻儿都抓了起来,以毁坏世子名誉为由关押了好几日。
但当时温梨笙并不在意这些事,那时候只觉得这世子做的什么事,名声如何,都与她没有关系。
如今温梨笙身在谢潇南的府邸,吃着谢府厨子的菜,自然与之前的情况大有不同。
她顺手把甜丝丝的珍珠送进口中,疑惑道:“你不是贺祝元的三姐吗?”
珍珠在口中化开,像方才一样从舌根涌上来一股桃子的香气。
本来由谢潇南接话的,但贺丹丹喝完酒后谢潇南却压根不搭理,正是尴尬的时候温梨笙的话打破了僵局,贺丹丹望向她,连忙道:“是啊,温姑娘知道我?”
温梨笙点点头,如实说:“贺祝元经常跟我提起你。”
这时候贺家二房的那个夫人笑起来,拍了拍贺祝元的肩膀,一副亲昵的样子:“我就说咱们元儿与温家大小姐关系好,上回她来咱们贺宅时,我还瞧见他俩站一起说话呢。”
温梨笙先前与贺家送生辰礼的时候,就是这个二房夫人接待的,当时看到她和贺祝元一起当即就拉下了脸,对贺祝元的态度冷淡而疏离,这会儿倒表现出一副慈爱长辈的模样。
温梨笙咂咂嘴说:“我们都是长宁书院的,算是同窗。”
“恐怕不止是同窗吧?”有人皮笑肉不笑道。
温梨笙将这几人一一看了一遍,问道:“你是谁?”
贺家家主答道:“这是我夫人。”
温梨笙在心中捋好关系。
这次来的是贺家家主贺启城,带着他的正房夫人和两个女儿,以及庶子贺祝元,还有一个就是二房的夫人,其中贺祝元肯定是因为她才被带来这里的,温梨笙抿开舌尖上的甜味,觉得有必要掌握主权,先搞清楚贺家人来这里的目的。
她对贺夫人说:“我与贺祝元是什么关系,你能知道的比我都清楚?”
贺夫人眼睛细小颧骨也高,一副不好相处的面相:“自然是温小姐你这个当事人是最清楚的,但怕就怕温小姐刻意隐瞒,不敢承认。”
这番话说的稍微有些不客气,贺启城佯装叱责:“夫人,说话注意些。”
温梨笙看在眼里,也知道这是他们提前安排好的戏码,又想起贺祝元打从刚才开始就一副跟她不认识的反常模样,心中知晓贺家人这次来,恐怕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冲着她的。
她转头瞧了瞧温浦长。
温浦长下巴轻抬,示意她继续。
得了亲爹的支持,温梨笙心中有了底,开口反问:“这话倒是奇怪,我温梨笙做事从来没有不敢认的,贺夫人说这话是何意啊?”
贺夫人对她笑笑,说:“我知道像你们这样风华正茂的年纪,平日里又总在一起,朝夕相处之间难免会生出情愫,元儿虽是我们家庶出的孩子,但打小品行端正,与人相处也颇为和善,且样貌周正,我和老爷也都把他当做嫡出的孩子来培养……”
“等等,”温梨笙忍不住打断了:“你怎么越说越奇怪啊?”
这话说得,怎么跟议亲似的?
贺夫人也没在意她打断自己的话,只从宽袖中拿出一个绢布包着的东西,举到桌面上来,在众人的视线下展开,问道:“这些可是温小姐你的东西?”
绢布中包着的,是那日在贺家温梨笙给贺祝元的发簪和镯子,作为他给自己带路的报酬。
温梨笙点头,大方承认:“是我的啊。”
“这是我们在元儿的寝房里找到的,几个小首饰却宝贝似的藏起来,我们可是找了很久呢。”贺夫人将东西放到桌上,那些昂贵的饰品轻轻相撞,发出脆耳的声音。
谢潇南眸光平淡,落在那琳琅的饰品上,见其中有一对墨金雕花细镯,确实是那日温梨笙腕上所戴。
当时的她在身上装饰满了各种各样闪闪发光的东西,唯有这一个饰品颜色是暗的,挂在白皙的手腕上,一眼就能看见。
姑娘把首饰送给男孩儿,其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贺夫人把东西拿出来的用意,就是暗示温梨笙与贺祝元是情人关系。
但温梨笙见状,却坦然的说道:“这些确实是宝贝啊,都是我爹去出沂关外访的时候,从别地儿带回来的,光是那对墨金镯,卖了的银钱够贺祝元吃喝一年的。”
“这话是何意?”二房夫人插话问道。
“这是我给贺祝元的报酬,先前去贺家送贺礼的时候没人招待我,我恰巧碰见贺祝元,便让他给我带路,我身上若是没有带银票,便有将首饰抵银钱的习惯。”温梨笙笑弯了眼睛,一副温良无害的可爱模样:“不过你不识货也正常,谁让你们贺家那么穷酸呢?”
贺家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大约是没有料到温梨笙会在桌面上公然嘲讽。
然而这还没完,温梨笙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哦对了,先前去贺家是给贺老太君送寿辰礼的,但既然人都死了,那寿辰礼能不能还回来呢?”
贺启城的表情顿时像吃了一口狗屎一样,双眉紧拧,涨得脸通红:“温郡守,令爱实在是太过口无遮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