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醒来,东院的一举一动都掌握在他的手中,女子出门拜访池家离开京城瞒不过他,就连方才婢女拿了拜帖出去也即刻传到了他的耳中。
不用思索,聂衡之就猜到了季初想做什么,他低低冷笑,站在背后的那人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君主,季初敢不知死活去问,季父的故旧即便知晓内情也不敢透露只言片语。
他肯说出来,是要让季初心甘情愿地留下。
季初被他看透了心中所想也不意外,她身边值得信任的人只有双青一个婢女,她在定国公府无论做些什么只要聂世子有心总能很快知道。
但速度这么快……她抿了抿红唇,放软了语气,“我父母的仇若是能报,我会自己想办法,万万不会劳烦世子。还望世子能告知我真相,我一定帮助世子保守秘密,细心照料世子伤势。”
女子的眼神殷切中带着渴求,聂衡之目光一紧,身体却往后一靠,状若恩赐的姿态,语气骄矜,“好,本世子若能恢复如初,就告诉你季尚书死亡的真相。”
看到女子眼睛骤然发亮,聂衡之的面色微微一暗,她已经与李氏还有二房撕破脸皮,现在又是对他冷言冷语的态度,若不用一句话挂着她,她待不了多久还是会离开。
聂衡之想先稳住她。同时,他又自暴自弃地想一个抛弃他另有所爱的女子不配留在他身边,不如就让她走了,他无论离了谁也还是那个高高在上风光无限的定国公世子。
两种情绪交织,他脸色不太好看,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而相反达成了交易,季初的态度就殷勤热切多了,端起药碗忍不住就朝聂衡之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白嫩软滑的脸颊上小梨涡若隐若现。
“世子,用药吧。”季初还贴心地准备了蜜饯,她知道聂衡之怕苦但他从不说出口。
这件事连辛嬷嬷都不知道,是三年中爱聂衡之入骨的季初看出来的,后来每每聂衡之身体不适要吃药,她都默默备上一份蜜饯。
聂世子不满她幼稚的讨好竖眉冷哼,可也总是将蜜饯吃的干干净净,唇角止都止不住地翘起来。
聂衡之用了药,当然看见了那一份蜜饯,颜色浓郁汁水饱满,他咽了咽口水,冷冷睨了季初一眼,“自以为是!”
话罢,看也不看一眼就让撤下去。
季初脸色未变,五年的时间变得不只有她,看来聂世子也变了,不仅性情还有口味。
她很通情达理地转移了话题,面容和煦,“夜色将暗,世子今日奔波,药既然用了就好好歇息吧,明日可能会有人上门探望。”
聂衡之亲朋下属不少,围场一事既平,探望的人也该陆续前来了。
“慢着,季初,你不好奇本世子与李氏的关系?”聂衡之见她要走,下意识拦住了她。
“这是世子您的私事。”都已经口唤李氏了,季初想上辈子聂衡之肯定知道了其中内情。他们定国公府的事,和季初无关,今日她不过想刺激李氏才问出了口。
听着女子想撇清关系的话,聂衡之眼中阴郁,偏不让她如愿,扬了殷红的唇角冲她一笑,“李氏她实则是本世子的姨母,在本世子生母难产死后才嫁了进来,听说她那个时候已经定了亲事,是一个穷酸的秀才。本世子生母刚死不久她就急哄哄嫁了进来,这等急迫说不定早就和我的好父亲私通款曲珠胎暗结了。他们骗了我那么多年,抹除了我亲生母亲的存在,用来掩盖他们二人的丑事。”
男子话中带着浓浓的嘲讽,侬艳的脸上若有若无的笑也极其刺眼。
季初虽然觉得此时的聂衡之看上去有些可怜,但今日看到白映荷的恶心还是让她忍不住开了口,“聂世子和白氏所为不也是千方百计地瞒着我?”
私下和白氏衣衫不整地滚成一团,府中的下人都隐有所闻,只有她一人被蒙在鼓里。
话音刚落,季初就看到床上男子的脸僵住了,眼神也变得时而恶狠狠时而……说不清道不清的奇怪。
“你既然已经与本世子和离,本世子的事情你也配过问?”聂衡之很快摆出一副冷脸,语气也刻薄冷淡。
季初不痛不痒地掀了掀唇,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方才居然会觉得聂衡之眼中有些委屈。
“世子记得我们和离了就好,好好歇着吧。”季初淡淡一笑,迈开步子。
“站住,你说要照料本世子的伤,便是只服侍用药?”聂衡之又开口唤住了她,唇边带着冷笑。
“世子还待如何?”季初隔着几步的距离打量他,目光最终停留在他额头上的狰狞暗红的伤疤,心想难不成还要她上药?
察觉到她的打量,聂衡之却骤然别过头,任凭头发挡住伤疤,留给她一个锋利俊美的侧脸,语气冷的能结冰,“今日是因为你要和野男人离开,本世子才动了弓箭,弄的一身汗水,脏死了。”
这是要让她为他擦拭身体?季初愕然,温声道,“不如让仲北进来侍候,往日也是他给世子。”
聂衡之有洁癖,从围场归来有四五日了,不可能也不会容忍带着一身脏污。
然而季初话还没说完,那双凤眸就猛地看向她,森戾阴狠,眼尾泛红,黑黝黝的眼珠子带着毫不掩饰的浓重杀意。
季初呼吸一窒,突然想起他和自己说过上辈子扔进庄子里面还有那张满是污秽的床,所以,所以……无人替上辈子的聂衡之擦拭,而今世直到现在他还是一身脏污?
“打一些干净的温水来。”季初吩咐下人,心中百感交集,动作迅速地浸了柔软的棉布巾在水中,之后循着记忆找出了先前为聂衡之做的一整套衣袍。
面色阴沉的男子紧紧地盯着她的动作,薄唇抿直,一言不发。
待看到干净崭新的内衫和亵衣,他眸光微动,心中像是有千百只的蚂蚁在噬咬,前后两辈子,只有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子会为他考虑到方方面面,只有她会毫无保留地对他好。
让他放开手,让他看着她和别的男子柔情蜜意,聂衡之咬紧了牙根,他绝对会杀了那个人,然后再把季初给抓回来关起来。
而且,这辈子他们都重新开始了,上辈子的事他不在乎了,只要这辈子季初没有去潞州没有再嫁,他还是世上唯一拥有她的男子。
想到这里,聂衡之慢慢垂下了眼眸。
“世子并未伤到手臂,温水和布巾都在这里,请便。”季初收拾好东西放在他跟前,想了想拿了一条丝带蒙住了眼睛,“若是世子有顾及不到的地方再请唤我。”
闻言,聂衡之抬起头看她,脸色难看至极,“以往本世子沐浴,全身上下你哪里没看过没摸过,自欺欺人。”
话音刚落两人俱是一怔,尤其是季初,捏紧了手中的丝带。
聂衡之床上喜欢折腾人,兴致盎然的时候往往天色蒙亮才肯放开季初。可季初总有身体不适的时候,聂世子得不到满足心情就变得极为恶劣,有一次他沐浴的时候季初的贴身婢女单红闯了进去,被他一脚踹在了心窝吐了血。聂世子大发雷霆,又指责季初不怀好意,后来季初顺了他的心服侍他沐浴后又张口取悦了他,他才罢休。
再后来,每到季初身体不适的时候,聂世子就心照不宣地让她服侍沐浴,缠着季初一直到她筋疲力尽。
聂世子倒是心神舒畅了,可季初呢,不仅因此事失去了一个贴身婢女,在聂衡之的面前也更加卑微,有些难以启口的事……只有妓子才会用来取悦男子。
她的贴身婢女单红到底是不是蓄意勾引谁也说不清楚,不过她从此体弱是真的,季初为了她休养身体送她去了温泉庄子。而聂衡之去过一次那庄子后不久,单红就死了。
“勿要磨磨蹭蹭的。”聂衡之喘息微微粗,重,上挑的眼尾艳丽惑人,瓮声瓮气地吩咐,打断季初有些晦涩屈辱的回忆。
季初目光微冷,一言不吭地解开了他的外袍,内衫,认认真真擦拭男子的身体,宽肩窄腰大长腿,的确是一副吸引女子的好体型,可她心中一点波澜都没了。
低头看着女子清丽的眉眼,聂衡之心中一热,眼神也变得粘稠热烈,其实季初生的不那么平淡,也一点都不乏味。
季初目不斜视地擦拭好上半身,又为男子换好内衫和衣袍,对灼热的视线还有起了反应的某处毫无所觉,“剩下的不太方便,世子自己来吧。”
撂下这句话,她眼皮垂下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后离开。
一盆冷水当头浇灌下来,聂衡之咬牙切齿地望着她的背影,多狠心的女子,前后两辈子他都为她守身如玉,她却……这么冷淡。
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明明她欢喜地呜咽不停!
第十六章
如季初所料,定国公府很快就迎来了一大批探望世子的宾客,络绎不绝,每个人看到聂世子的伤势都要长吁短叹一番,仿佛聂世子是他们的至亲至爱。
季初清楚聂衡之的秉性,极爱面子又爱装腔作势。她亲手为他束了发冠,换上鲜艳夺目的新衣袍,用细白的药粉稍稍遮了一下脸上的伤疤。
果然,聂世子面上虽毫不在意,但是狭长的凤眸亮晶晶,微翘的唇角也怎么都压不下去。
“聂世子龙章凤姿,纵使受了伤也是气势非凡常人莫及啊!”来往的宾客看他气色不错,威仪赫赫,说话的语气都不自觉的恭敬了许多。
这些宾客要么是聂衡之的亲朋要么是他的同僚下属,可能聂衡之和他们也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两句话的交情,但季初却清楚地记得每一个人的姓名和偏好。
这也是季初嫁进定国公府不久后琢磨出来讨好聂衡之的手段之一。他嫌弃她厌恶她,不但不与她同房,还经常在外流连不回府。
为此,季初受了李氏多次苛责,就连定国公也轻微地表达了对她的不满。季初咬咬牙,就费心去了解聂衡之周边的朋友和下属与他们搭上话,后来他们可能记了季初一份心意,凡是聂世子和他们在一起夜不归宿,就会派个下人回府说一声。
久而久之,她就清楚了聂世子每日的动向,若是在外饮了酒,她就立刻奉上解酒汤,若是准备去赴宴,她就提前准备好玉冠新袍,若是他公务繁忙回不来,她就亲自做了聂世子钟爱的膳食放进食盒里面命下人送过去。
慢慢地,聂世子的脚就往正房去了,只是嫌弃的目光还没怎么变……
季初没想到先前她费的一番功夫居然也派上了一些用场,迎面看到一位身着墨袍的年轻男子,她眸光微动,这是聂衡之的另一个好友裴文安,聂衡之和他的关系虽不如和卫长意好,但也相差不多。
而裴文安,时任少府右卿,季家被国库收走的官宅就归少府管。
季初想了解父亲死亡的真相,她必须回去季宅回去父亲的书房一趟,也许能发现些痕迹。
“多日不见文安,一切可好?”季初对裴文安的观感还不错,他性情温润极为知礼,未婚妻丧母守孝三年,他便一直等着还未娶妻。
此时拦住他,她脸上笑容和煦温婉。
裴文安已经看望过聂衡之,可是说了几句话他就看出聂世子兴致不高,便拱手告辞,没想到倒从世子夫人这里得了一个笑脸。
“劳嫂夫人费心,一切都好。”裴文安心中挺敬佩这位前礼部尚书的独女,他和聂世子是从小玩到大的交情,很清楚聂世子桀骜不驯肆意妄为的背后藏着几分阴沉偏执,可娶了这位嫂夫人后,聂世子的阴暗面仿佛都不见了,唯余夺目的光彩。
裴文安猜测嫂夫人拦下他可能是询问衡之在围场上发生的事情。
“不瞒文安,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季初朝他行了一礼,垂眸低声细语,“昨日梦到了亡父亡母,我心中思念,想回昔日的家里面看一看,可那家已经不属于我了。”
她语气中带了几分伤感,裴文安闻言一怔,沉吟了几息后轻声道,“这倒也并非难事,尚书府现在还未赐出,后日午时前我要勘测宅院,嫂夫人可以先在尚书府门外等着。”
季初当即大喜,匆匆拿出一只锦盒赠予他,“文安喜欢世子那套青竹质地的茶具,恰好我这里有另外一套相似的。”
并不是多么名贵的礼物,但却抓住了裴文安的喜好,裴文安微微一笑,衡之的夫人心思真是少有的细腻,“多谢嫂夫人赠礼。”
话罢,他不疾不徐离去。
季初看着他的背影含笑,晶莹的肌肤白皙胜雪,眼中扑闪着光芒。
父亲对她说过,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只有靠自己才最稳固最可靠。
她怎么会一直将希望寄在旁人身上,最了解父亲的人是她,她要的也只是真相。如果事情复杂牵扯太多,她也不会自不量力地去报仇。
父亲和母亲都希望她好好的快快乐乐地活着,她不会辜负他们的期望。
***
又招待完一批讨好拉关系的宾客,聂衡之十分不耐烦,眉毛竖了起来,抿起的唇角也透着烦躁,看到女子进来,他哼了一声。
“你方才同裴文安说什么呢?怎么?勾引一个野男人还不够?”聂衡之的话一如既往的刻薄伤人,仿佛季初靠近一个男子便是心怀不轨似的。
然而,季初不将他放在心尖上也不会被他的话伤到了,随意道,“只不过是送给他一套茶具,文安一直喜欢寻不到。”
“只是如此?”聂衡之眯眼,一双凤眸谨慎地在她脸上扫了一遍,目光锋利。
季初点头,突然心血来潮地将聂衡之身边人的一些小爱好全都说了一遍,等到聂世子因为她的话失神的时候,她又捋了捋头发,轻描淡写地道,“世子喜欢红梅,想来若是没有当初那么多波折,现在应该收到盛开的梅花树了。”
“可是,我喜欢什么,世子知道吗?”
聂衡之的喉咙像是被东西哽住,看着神色平淡的女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确实没注意过季初喜欢什么。
他绞尽脑汁想说季初喜欢喝当归羊肉汤,喜欢卫长意夫人养的那只懒猫,可还没说出口,他想起了自己强势地倒掉了她的汤,撕碎了女子沾了猫毛的衣裙……
他别过头,面色阴沉地提起另一个人,杀意萌动,“区区一个寄居在府中的表姑娘,竟然敢毁了本世子的梅树。”
“仲北,将她抓起来杖责二十廷棍,赶出府!当日花房所有的下人全部发卖!”他的语气森冷,像是在泄愤又像是在迁怒。
察觉到季初淡漠的目光,聂衡之心中的怒火更盛,杀意也更盛。白氏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不仅下药勾引他设计他被父亲撞见,还三番两次成了季初厌恶他的借口,如今不必用她迷惑陛下,聂衡之岂会再留着她的一条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