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还未问过沈公子缘何会知道季家和胡家的旧事。这等陈年旧事便是连我也一知半解,父亲和堂伯父也从来不曾告诉我。”
“季家和胡家当年的事情闹的挺大,潞州城底下的县志中便有记载。我一路游历到潞州,自然要了解此地的风土人情。”沈听松避重就轻,委婉解释了自己为何会知道季家和胡家旧事的原因,但关于那幅画关于和季尚书的渊源他选择闭口不说。
闻言,季初微微蹙眉,内心闪过一抹疑虑。原本她以为沈听松出身先太子的姻亲之家江南沈家,所以选择隐瞒他的身份,可真的没必要隐瞒他和父亲的往来以及那幅画的来历。
日后他们交情稍微深一些,她很轻易就能看出他的画风,也能看出这幅画出自他的手。
他不谈画作是打定了主意今后不在她面前作画吗?想了想,季初下了一剂猛药,直截了当地道,“衡表兄言沈公子文采了得,想必绘画也格外有自己的一番见解。能一眼就看出画作出自何处价值多少,不妨也和我说一说昨日那幅画的来历?不瞒沈公子,其实我只知道那画是父亲珍藏的,但是何人所作并不知晓。”
沈听松看进了她一双清澈干净的杏眸,忽而弯唇一笑,松开了手中的茶杯,“那幅画的确和我有缘,因为它本来就是我绘就的。”
沈听松轻飘飘的一句话竟然是直接承认了那幅画背后的人是他。
季初飞快地眨动眼睫毛,紧张地抓起了茶杯。不知为何,此刻有些无措的人竟然变成她了……
***
聂衡之在别馆中见了葛知州和施岐,漫不经心地听了葛知州对施岐的一大通夸赞后,黑黝黝的眼珠子径直看向了葛知州,“既然他安置难民有功,本侯会特别记下呈上,察举其在潞州为官,葛知州意下如何?”
察举制是大魏除了科举之外平民或世家公子入朝为官的一种方式,只要有朝臣举荐并得了当今许可,那人就能被绶官职。不过,还有一点,举荐人必须要为推举人的品行作保,如果为官后犯下了错,举荐人要和被推举的人一同获罪。
当然察举制和科举制都是正经为官的方式之二,用银子买官不算在入仕方式当中。
原本葛知州看重施岐,也不过是在自己的辖内潞州城给他一个小小的不入流的官职。这样低微的小官是不必经过朝廷许可,也就不必承担察举制带来的风险。
但定北侯居然主动提出要举荐施岐,那他在潞州担任的官职一定会在七品之上。葛知州既喜又惊,喜的是施岐的确是个人才,而且和自己亲近,他得一官半职于自己有利,惊的是定北侯是何等份量,不夸张的说在如今的大魏当称第一重臣,他竟然会替一个小小的施岐举荐……
同样惊讶的人还有施岐,不敢置信地看向气势煊赫的定北侯,他出身还算不错,虽喜爱玩乐但学业上不曾荒废,可即便如此也只想过科举入仕或者通过葛知州慢慢往上爬。定北侯昨日还对他不屑一顾今日就直接开口要举荐他做官,不由得,他脑海中就浮现出了季娘子的身影。
“可是因为?”他张口便问,但只说了几个字就被定北侯打断了。
“若你没有真才实干不是本侯需要的人才,即便你是季初的嫡亲兄长,本侯也不会费心看你一眼。”聂衡之撩了撩眼皮,说话十分不客气,但他话里面透露出来的意思却让施岐和葛知州都怔然不已。
原来不是因为季娘子,他知道季娘子曾经是眼前侯爷的原配夫人。
原来画馆里面的那女子是季家季尚书的女儿,那她不就是从前定北侯的妻子吗?
二人各自怔然的点不一。
“湖州城的知州出身杨家,杨家是大皇子的母族。”聂衡之殷红的薄唇微微翘着,好整以暇地嗤了一声,斜斜地睨向施岐,“若你只敢龟缩在潞州城,莫说十年,便是二十年你也动不得杨家丝毫。”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凌厉,犹如一把最尖利的钢刀轻飘飘地割开了施岐的伤疤,鲜血淋漓不止。
施岐的呼吸急促,双目瞪大,喉咙也迅速涌上了灼热剧烈的痛感,一如当日施家大火,他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亲人丧身火海,而他不但无能为力,还猪狗不如地跪在地上为了一个出城的机会任人羞辱!
沉默了几息,他握紧拳头再次看向定北侯的时候,心中已经做好了决定,“若能大仇得报,施岐甘愿被侯爷驱使。但,施岐只有一要求,凡事莫要烦扰到季娘子身上。”
话出口的一瞬间,施岐明显感觉到定北侯幽暗的凤眸中闪过一抹阴郁,投注到他身上的目光冰冷森寒,“季初是本侯的夫人,你若坦坦荡荡的最好,但若是敢起了别的心思,本侯会亲手割下你的头颅,将你的身体丢去喂狗。”
聂衡之漫不经心地警告他,方才那一句嫡亲兄长就是他对施岐和季初关系的最大容忍度,男女之情绝对不能有,否则他要对付的野男人可就不止一个沈听松。
也就是前面有了一个沈听松,否则什么乱七八糟的似仆非仆似兄非兄的关系,他绝对一招就把施岐打发的远远的。不是想做官报仇吗?先外放到偏远之地做个小官吏,一辈子都不要想有出头的机会。
“我如何能配得上娘子。”施岐为定北侯的猜疑而讶然,可转头一想季娘子早就和定北侯和离了,他如此一说莫不是还将季娘子当做是他的夫人?
“季娘子虽孑然一人但在潞州城中有亲朋有族人,也并不需要施岐这个兄长。侯爷,如今的她很快乐,我想她也不想再做定北侯夫人。”定国公世子夫人和定北侯夫人又有什么两样?都不是季娘子想要的生活。施岐忍不住开口纠正,他觉得高高在上的定北侯是在一厢情愿。
此话一出,葛知州当即就看到了定北侯阴沉如铁的脸色,手心出了些汗黏腻惹人烦乱,无奈只好咳了一声用他肥胖的身躯找些存在感,打破尴尬又危险的氛围。
“原来昨日那位娘子是季尚书的女儿啊。果然是出身言情书网一身的书卷气,开设画馆不错不错,是个好消遣。季尚书为官多年又在翰林待过,他的手中肯定许多名贵画作。老夫定要去画馆一趟品鉴品鉴,说起来季小娘子还要称我一句世叔。当年,季尚书也和我喝过几次酒,赏过几次风景。可惜,天不假人,他还没活到五十就病逝了!”葛知州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话,总算将话头从危险的地方扭了回来。
又说要去拜祭季尚书,成功地引起了定北侯的沉思。
聂衡之想起了从前的岳父,神色沉寂,挥手让葛知州等人退下,“举荐书不日本侯就会呈上,施岐,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
施岐默默离开,出了别馆的时候转头往后看了一眼,目光晦暗不明。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抓在手中。即便他还不知道定北侯会要他做什么。
“侯爷行事虽恣意,喜怒不定,但他带着伤击退戎族拿回城池,仅此一件就能看出他持身正不是那等玩弄权术置天下黎民百姓与不顾的人。施郎君,你能为侯爷效力并不是坏事,有朝一日也定能慰藉亲人的亡灵。”胖胖的葛知州用肥厚的手掌拍了拍施岐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开口说道。
施岐压抑住心中的仇恨,含笑应是,他明白葛知州的言下之意。凭什么杨知州那等阴狠毒辣的小人只因为是大皇子的母族人就能罔顾律法丧尽天良地害了他们全家,事后依旧风光依旧扶摇直上,而他乃至太多太多的人无处申冤无处诉苦,为了求一个公理正义要一忍再忍耗费尽精力……因为这个天下荒唐得太久了。
世间总有拨云见日的那天,所有的黑暗也都将迎来光明。在他们仍旧身在黑暗的时候跟从一位明理权重的主上做事,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施郎君,今日就到老夫家中一同饮酒吧。我和你说,老夫家中有一女,生的是聪慧可人,比那个只知道大笔花银子的吕通判的女儿强多了。”葛知州小眼睛一转,笑眯眯地拽着施岐跟他走了。
唉,吕通判那个只会钻营的小人,居然将自己的女儿带去给侯爷陪酒,这是有意攀上侯爷。他就不同了,身为潞州的父母官,不弄这些旁门小道,女儿还是要堂堂正正地嫁人为妻,他看施郎君就很不错。
他的女儿生的花容月貌,肖似父亲,肯定让施郎君看花了眼睛!
施岐和葛知州离开了之后,聂衡之端起一碗汤药一饮而尽后,神色莫名地唤来了别馆中的随侍医者,昨夜之事他还要问个明白。
他隐隐约约地有印象自己循着气味跑到了季初的寝室,蹲在她床前哭泣,季初温柔地安抚自己,又为他束发又为他擦手擦脸……聂衡之的眼底一会儿盈满了欢喜一会儿又有些恼怒,欢喜的当然是女子对他放软了态度,恼怒的是他怎么能跑到季初的面前哭呢?
让她看到自己哭唧唧的场面,聂衡之觉得自己以后在季初面前支楞不起来了……
而且,他神色一冷,那个哭哭啼啼的自己不受控制,也莫名其妙地出现,保不定是有人在他的身体上动了手脚。
上辈子他和季初双双死亡,这辈子既然上天都给了他们一次重来的机会,无论如何,他的身体都不能有任何危及生命的差错。
***
“我曾跟随无为道人修道,跟随他在清静峰上住了两年的时间。这幅画便是画的清静峰上的一颗孤松,画作当时留在了道人那里。久闻季尚书好友甚多,我想季尚书应该是和无为道人相识,道人有一日便将此画赠给了他。”沈听松疏淡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怀念,只是不知在怀念作画的时候还是怀念在清静峰上的日子。
“修道?”季初喃喃念叨这两个字,不免又涌出惊讶,上辈子她到死都不知沈听松居然还修过道。
可是转而一想,沈听松心烦意乱遇事不决的时候的确会安静地一个人抄写道经,平日处世也似有似无地含有道家顺其自然无为的理念。
他修过道有迹可循,不过,上辈子他从来没和自己说过,只说曾有一师长时常开导他可又不许他上进,只愿他的一生平淡如静水深潭,不起任何的波澜。
莫非他口中的师长就是指的无为道人?而也不是他和父亲有来往,是他的师长无为道人和父亲有融洽的关系。
季初忽然起身,又为语气平静的男子倒了一杯清茶,一缕乌黑的发丝顺着她的颊边落下来,映着她皮肤白皙滑嫩下巴秀气。
“原来如此,看来不只是我与沈公子有缘,父亲和沈公子也极有缘分。”她语气轻轻柔柔地开口。
沈听松眼神略过她清丽的容颜,喉间有点点涩意蔓延,“是,缘之一字太过奇妙。”所以他在湖州城一眼就认出了仗义救人的女子是季尚书的女儿,跟随本心到了潞州城,然后,又在与她结识后做了那样一个梦。
佛道俱讲究缘法,这个梦让沈听松意识到他可能和眼前的女子有更深的牵扯。故而,今日他来了画馆。
“说来,沈公子曾和无为道人一起修道,那沈公子理应也有一个道号了?”季初在心中默念了一个名字,然后就听到面前的男子开口,“游一山人。”
果然,上辈子沈听松绘画,画作上落的款就是游一山人。当初他还笑道和自己缘分匪浅,一不就是初吗?原来这还是他的道号,游一,意喻永远漂泊不定的无根客。
“游一山人,沈公子是要游遍天下所有名山大川,览遍风土人情吗?”季初弯着眼睛笑,两只清澈的杏眸如同亮晶晶的月牙一般。
闻言,沈听松突然畅快地笑出声,沉静的眉眼舒展恬淡,“倒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解释。季娘子别出心裁。”
一口一个季娘子,季初总觉得别扭,她福下身,下意识地用了上辈子沈听松对她的称呼,“沈公子还是唤我阿初吧。”
话落,她抿唇有些微微的羞怯,自己是不是太急切了一些?池家大公子和她说江南沈家没有沈听松这样一个人,父亲手中的画也是无为道人所赠。得知了沈听松可能不是自己猜想的和先太子有关系,季初默默地松了一口气,一旦放松下来就忘了她和这辈子的沈听松才是第二次见面!
这就将自己的闺名告诉了他,季初懊恼不已,会不会显得自己特别的不矜持?
“阿初,”沈听松从唇齿间逸出这两个字,隐隐约约地含了缱绻之意,“唯愿一切如初,寓意极好的一个名字。”
在梦中,他极尽哀伤地对着穿着红色嫁衣沉睡不醒的女子,也喊道,“阿初。”
是梦境变成了现实,还是现实终将发展成梦境一般,沈听松的心中还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不过,他能肯定的一点是,眼前温柔看着他的阿初是真实存在的。
季初眯着眼睛,有些开心地笑了。这辈子真好,她竟然和沈听松提前遇到了,那么他们就算依旧死在那一天,比上辈子也多了两年相处的时日。
上辈子他们的日子静谧而美好,这辈子肯定也会是这样。
远远地,从聚仙楼买了点心回来的双青看到娘子站着冲那个沈公子微笑的画面,一颗心扑通扑通跳起来。
啊呀,娘子她是对沈公子上了心吧?那她要不要将今日找茬的那个吕通判之女可能是侯爷新欢的事情说出来呢?
那日,她在聚仙楼亲眼看着吕通判之女盛装打扮上了楼,也亲耳听人说楼上潞州官吏在宴请定北侯。
吕通判的女儿过来羞辱娘子,应该就是因为侯爷的缘故,她知道娘子从前是侯爷的妻子故意在给娘子下马威。
想着想着,双青人就走进了画馆,看到娘子兴致勃勃地问起沈公子什么清静峰上的事,她默默地闭上了嘴巴。
这个时候不能打扰娘子,还是等沈公子离开后再说吧。
然而,一直到沈听松离开许久,双青也没再说起这件事。因为,娘子去了一趟堂老爷那里,主动提了吕通判之女上门的事情。
“吕家发迹,背后离不开胡家的支持。不然,凭他一个土财主用银子也顶多买一等末流小官,不可能做到实权位置还爬升的这么快。”堂伯父鄙弃吕家和胡家,可也要承认他们钻营的本领是一等一。
“听说,吕通判有意让自己的女儿服侍定北侯。”堂伯母也开口说话,昨日他们也知道了到潞州城养伤的定北侯是鸳娘先前的夫君。
即便当初路途遥远,他们也去了京城为季初充场面,也见过聂衡之此人,那日还感叹其龙章凤姿不是凡俗之辈。
“是吗?那吕通判可要碰壁了,他不是好相与的人,更十分挑剔。”不是季初看不起吕通判的女儿,就她那样的在聂衡之心中绝对是庸脂俗粉,指不定还会一脚踹出去。单她身上浓郁的脂粉味,挑剔的聂侯爷就忍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