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伯母有些欲言又止,季初赶在她开口前眸光潋滟地提起了沈听松,“堂伯父和堂伯母可以委婉地告知族中的长辈们,让她们不必为我的终身大事操心了。”
“此话何意?你真的看上了施岐?其实施岐也不是不好,就是人太过于沉默寡言,沉闷不讨人喜欢。不过他也算年轻有为,未来肯定有一番作为,鸳娘你的眼光勉勉强强吧。”堂伯父一听她的话立即就想到了住在季家的施岐,挑剔了一句又夸起了他的好来。
他捋着胡须笑呵呵地,仿佛胡家和吕家的威胁已经解决了不足为虑。
堂伯母眼中的光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些,季初心下有些愧疚可眼神很坚定,她做下的决定不会再走回头路,哪怕聂衡之杀了袁兴,未来也可能为她父母报仇。
“堂伯父这次猜错了,不是施岐,我看上了一名叫做沈听松的郎君,他和衡家表兄是好友,人品端正相貌也极为清雅。昨日和他相识,觉得甚为投缘呢。”季初这次快刀斩乱麻,先解决了族中可能出现的麻烦事,也彻底打消堂伯母等人的幻想。
对吕家和胡家可能的发难,她会独自努力解决,不想去借助聂衡之的势力。
已经形同陌路的两个人,她若是低头寻求帮助再引来牵扯,以前的一番功夫就白费了。
“和你衡家表兄是好友,想来人肯定不错,莫不是每日捧着书本子摇头晃脑吧?”堂伯父促狭地冲着季初抖了抖胡子,他连自家夫人的侄子都不放过,刻意打趣其为书呆子,被堂伯母衡氏在胳膊上拧了一下才罢休。
氛围一时又其乐融融,不过季初知道堂伯父和堂伯母的眉间都含有一股消散不去的忧虑。
季家没有了父亲这个顶梁柱又失去了身份尊贵的女婿,比起吕家和胡家的确是式微了。不但明年的征丁埋着隐患,便是眼下胡家吕家冲着他们出手,他们虽有些抵抗的能力,也不能保证全身而退。
季初一切都明白,所以在一开始葛知州赞同他们安置难民的时候就顺手往胡家那里放了几个人,吕通判做做样子也要了几个到府中。
别的小事不说,遇到了伤害恩人的大事,她选的难民们人品端正,帮她递个消息不是问题。
“施岐呢?天色都暗了,他还在外奔波吗?”回到自个儿家,季初没看到施岐的人影,有些好奇。
晚膳时间就要到了,施岐往日一定会准时回来用膳。因为,他没银子吃别的……穷的男默女泪。
“娘子,施郎君已经回来了,正在房中酣睡。”管家欲言又止,眼中隐带鄙弃。
“发生什么事了?”除了吕通判女儿那一出,季初心情挺不错的,询问的时候眉眼洋溢着浅浅的笑容。
“娘子!您哪,莫要被施郎君蒙骗了!他今日被葛知州留下饮酒,喝醉了才被人送了回来。您是不知道,葛知州,葛知州他有意将女儿许配给施郎君啊。”管家一脸愤愤,自家娘子供施郎君吃穿住行,还拿银子为他造名,他居然忘恩负义背弃娘子有意做葛知州的女婿。令人不齿!
出乎意料地,季初非但没有露出伤心欲绝或者愤怒的神情,反而抿嘴笑出了声,“挺好的挺好的,葛知州好眼光。”
她脚步轻快地回了房间,心想着要是施岐真的得了葛知州的青眼,他们对付起吕家和胡家就又多了一分胜算。
季初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深夜,这次她做了个美梦,抱着被子小梨涡一直展露在脸颊。
然而,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是将她唤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掀开床帐,这次倒是没有在脚踏那里看到一个哭泣的黑影,抬起头,窗边,一个尤带着湿气的身影,凤眸怯生生地望着她。
关好窗户,弄上插销,黑影一点点挪到了她面前,“季初,我,我来还发带给你,你不要生气。”
第四十三章
“季初, 这是你的发带。”身形高大的男子眨巴着眼睛,拿出一根湖蓝色的发带给她。
季初当然听出了这是属于谁的声音,再看他这副怯怯的模样, 一口气梗在喉咙里面, 怎么吐都吐不出来。
同时,季初也在打量他,重点多看了几眼聂衡之的脑袋, 才隔了一日他为何又是这副模样?是从昨日开始一直是这副模样还是他中途清醒了过来, 亦或是他根本就是装的?玩弄自己?
她清凌凌的目光扫过聂衡之的全身, 而后颇感挫败, 她清楚眼前人的心高气傲,根本不可能会在她面前装出这副形态。所以无论他有没有中途清醒,聂衡之此时是个傻的无疑。
见季初迟迟不说话, 聂衡之急了, 双手捧着根轻飘飘的发带使劲往她面前凑,嘴中嘟嘟囔囔个不停, “季初, 我来还你发带,你不要生气。季初,这发带是干净的。季初,季初。”
他一直喊季初的名字, 因为急切, 声音不由自主地也大了一些,季初蹙眉害怕吵醒了人, 立刻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懊恼地低语, “我听到了, 你不用那么大声。”
感受到她手心的柔软,聂衡之眨了眨眼睛,使劲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季初松开了手拿走了湖蓝色的发带,随手放在了妆奁里面,转过头来目光冷淡,“发带我已经放好了,你现在打开窗销,悄悄地回去,以后莫要再来了。”
聂衡之的表情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耷拉下了脑袋,没吭声。
他其实不想将季初的发带还给她,可他又没有再来见季初一面的借口。他好想她,想她温柔地对自己笑。
季初见此,抿了抿唇,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昨日回去,是否有大夫替你看诊?”聂衡之身边的人到底知不知道他傻了,有没有为他请大夫。
聂衡之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点点头,又很快地摇摇头,“大夫说我情绪太过紧绷,为我开了安神药。可我害怕,只有看到了季初才不害怕。”
他在害怕昨日看到的那个男子,季初冲着他笑,还赠给他画,很久之前她还将他画在一幅画上,说要嫁给他。
这是聂衡之心底最深处的恐惧,恐惧一旦压抑不住,他就成了“他”。
“既然有大夫看诊,想必很快就会恢复了。”季初闻言松了一口气,她走过聂衡之身边,打开了窗户,“你是尊贵的侯爷,不要担心也不必害怕。若是真的害怕了,也可以让你的亲卫护着你围在你的身边。”
“聂侯爷,你下次莫要再潜入我的府中了,这不是君子所为。而且被人撞到我们两人的名声就毁了。”季初语重心长地和脑子有些傻的聂侯爷解释,语气温和。
可是下一刻,她又清楚地看到聂衡之的凤眸里面飞快地凝聚了水雾,眼睫毛一眨一眨硕大的泪珠就落了下来,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脸。
这怎么又哭了?季初愕然,脑子有些发懵。
高大的男子瘪着嘴,无声地哭得很可怜,他明白季初是不想看到他,所以才会拿名声作借口,而且她根本就不问自己在害怕什么。
他伤心至极,又慢慢地蹲下来缩成一团,身躯一颤一颤的,可怜巴巴地像是被抛弃的幼兽。
季初对眼前的状况头疼不已,她使劲关上了窗户,进退两难。对于一个脑子傻了的哭唧唧的聂衡之她无法说出苛责的话来,可是她不能任由他再闯进自己的房中……
“发带我已经收到了,你还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她也蹲下身,迟疑地伸手像昨日一样在他的脑袋上摸了摸,力道轻轻柔柔的带着安抚的意味。
“夜深露重,总是跑出来对身体不好。大夫为你开了安神药,你就要好好地休息。”她又撩开他的头发,在他额头上胡乱摸了一把,“万一乱跑,又发热了怎么办?”
“我没有发热,我也没有不喝安神药,只是想着药浴之后再喝。季初,我没有不听话。”他抬眸望她,担心她又生气,连忙为自己解释。
“而且,我来找你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告诉你。季初,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聂衡之止住了泪水,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有些紧张还有些急切地开口。
“什么事情?”
“季初,你心仪的男子,沈听松他是个骗子!”他猛地抓住了季初的手,紧张兮兮地唯恐她不相信他的话,“上辈子我知道你的死讯后,去看了你的墓,沈听松根本就没在你死后出现过,你的墓碑甚至都没人打理。”
似是想到了那股绝望的滋味,他抽了抽鼻子,双眸红通通的。
季初没有将沈听松是骗子的话听在心里,可乍然听到自己的墓,她心下刺痛有些怔忪,上辈子她被一箭穿心,那股剧痛还留在她的记忆里面。
然后,她很快就想到了潞州城破,很快就想到了眼前男子可能也在其中插了一脚。当时三王受他挑拨争斗不休,各大节度使叛乱,其中,北地节度使戴绍被定国公杀死全天下皆知。北地落到了定国公也就是聂衡之的手中,戎族没有经过北地,而是策马向南,连续破湖州庆州,紧接着就到了潞州……
潞州没有援兵,而城中疯传是新的北地节度使定国公言必须先保平京,平京无事才可往潞州等地派援军。可援军还没到,潞州城就破了,她和沈听松都抱了必死的决心,坦然地准备了婚礼,却不想城破的那么快,还不等他们拜堂骑兵就到了,肆意杀戮。她死了,沈听松被砍了一刀估计也活不下来。
季初目光泛凉,狠狠地挣开了他拽着自己的手,传闻若是真的,她和上千万潞州百姓的死聂衡之脱不了干系!
聂衡之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看着自己被挣开的手掌,一时伤心欲绝,“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季初,你怎么能不相信我?”
他以为季初是在维护沈听松,她信任那个野男人!
季初不相信他,聂衡之的心中一片慌乱,额角突突地疼起来,剧痛之下他的眼神忽而迷茫忽而阴狠。
季初看着他挣扎的眼神,突然才意识到自己的怒火对着眼前这个神智不清的聂衡之,发泄的有些莫名其妙,她狠狠地将那一股烦躁压了下去,深深吸了一口气。
“侯爷的话我记在心里了,你若身体不适还是快些回去吧。”她的手指头死死绞着衣裙,在脸上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过了今晚,她兴许要主动去见聂衡之一面,当然是清醒的那个他。
“季初,我头疼。”聂衡之眼尖发现了她的笑,大抵是以为季初又相信他的话了,立刻凑上前去,呼吸急促,手指头死死按压着额角呼痛。
他还记得昨夜季初对他的温柔,所以此时也在渴求同样的温柔。
季初发现即便眼前是不太清醒的聂衡之,他的本性也根本没变,喜欢得寸进尺。然而,她此时并不想和他计较,沉默着将手指放在他的头上,寻了几个穴位,敷衍地按压了几下。
可即便是漫不经心的敷衍,聂衡之也甘之如饴,他微眯着凤眼做出一副满意享受的情状,然后偷偷摸摸地瞄了季初一眼,小心翼翼地对着她开口,“季初,我能在这里多留一会儿看着你入睡吗?看不到你我害怕,你睡着了我就会离开的,不会被别人发现。”
他语气可怜,弄得季初都不禁怀疑自己才是导致他们和离的罪魁祸首,也是她狠狠地伤害了聂衡之,可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她想要拒绝,可眼前的这个是神志不清醒的聂衡之,于是她沉默以对。
聂衡之几乎又要哭出来了,眼睛已经在慢慢的变红,季初都相信那人是个骗子了,莫非她还是喜欢他?
他的恐惧在加深,吧嗒吧嗒地一声不吭地往下掉眼泪,如果这样了季初还喜欢骗子那他费尽心思做什么?他心里有一股模模糊糊的念头,白日那个自己如果喝了安神药他就不能再来这里了,季初不想看到他,可他只想再多和她待一会儿,只是一会儿很短的时间。
季初很少见男子掉眼泪,像聂衡之抽抽搭搭哭个不停的更是没有见过。他的容貌艳丽,现在额头添了一道伤疤多了几分狠戾,可当他垂着脑袋呜咽落泪的时候,温良可怜的如同一只小兽。
“只要明日你莫要再来,我就答应你。”终究她还是敌不过眼泪的攻势,低声点了点头。
罢了罢了,他神志不清,自己就莫要和他计较,总归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几乎在她点头的那一刻,高大的男子俯身牵起了她的手,季初诧异地看他,他抿抿唇耳朵有些红,目光闪烁,“夜里冷,你的手好冰,我替你暖一暖。”
然而相反,季初刚从床榻起身不久,一双手还温热着。倒是聂衡之自己的手掌,冰冰凉凉的带着深夜的寒气。
季初收回目光,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任由他笨拙地将被子盖在自己的身上,然后,房中彻底静下来了,唯有一道轻浅的呼吸声让季初知道旁边还有人在。
季初开始在脑海中思考为何聂衡之突然会变成这副神志不清的样子,不对,说他神志不清也不对,他能看懂她的拒绝也知道向她提条件。
只是模样很委屈,很可怜……
慢慢地,她睡着了。事实上,聂衡之的眼泪还是让她卸下了心中的防备,对哭哭啼啼的他季初没有嫌弃和厌恶。
聂衡之知道床上的女子已经睡熟了,可他不舍得离开,而且……他一想到明日可能不能来,或者不再有机会来,委屈地不得了。
左右看了看,他悄悄地解下了身上系着的一只铸铁的令牌,放在季初的手中。
下一次,他就又有机会和理由出来了。谁都拦不住他,包括清醒着的他。
这个时候的聂衡之还是很乖顺的,他遵守承诺,不舍地最后看了脸颊泛红的女子一眼,从窗户一跃而出。
他该回去了。
然而,他离开的这一幕被深夜酒意泛滥出来漫无目的溜达的施岐看到了,他头脑一僵,酒意瞬间散去,欲冷脸唤人抓住贼人。
再一眯眼,他看清了聂衡之的脸,愕然惊在原地。定北侯!他深夜到季府做什么,那个方向是季娘子居住的正院!
而等到他回过神来,院中冷冷清清地只剩下他一个人。
施岐打了个寒战,若有所思,在院中待了一会儿又原路返回去了。
次日,季初醒来的时候整个人还处在茫然之中,她捏到了手中坚硬的铁牌才彻底恢复清明。环顾了房中一眼,并无异样,也没有聂衡之的身影,季初松了一口气,不明所以地打量手中的铁牌,神色复杂,这是聂衡之留下来的?留下它做什么?
然而没等季初想明白,麻烦找上门了。
季府外面突然来了一群人,为首的老妇衣着打扮鲜艳,面带笑容,扬言是潞州城有名的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