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春怀揣心事回到房里,先去潘衍的榻沿边呆呆坐了半晌,又恨又怒,恨这个阿弟,明知家逢大难仍不收敛放荡行径,怒其惹来泼天的祸事令她左右为难,索性不管为上策,做牢或去长春院做倌儿,都是他自找的命,活该受着,别拖累她和巧姐儿。
可看他阖眼皱眉悄无声息地虚弱躺着,颊腮烧得通红,念起父亲临终时的叮嘱,她终是难横起心,走往厨房燃起炉子,在廊下炖了一碗汤药,喂他吃下,她想着做最坏打算,就是给虔婆百两替阿弟赎身,复又去细查茶馆的帐册,算盘珠子拨来划去,那碎银几两还是几两,不见丝毫增长。长叹口气,抬眼望月,树影筛风,不由把那人想了想,倒激起些许斗志来。
隐约传来巧姐儿的哭声,连忙钻进帐子里去抱她,哄了会儿又继续睡了,冯春也朦朦胧胧的,院里侧门连着通街的过道,有车轱辘碾压青石板路的嘎吱声,门闩抽出咣当木板阖拢声,两三声狗吠,屋顶猫儿踩踏瓦片,忽儿听到一声绵长的叹息,男人似在耳畔充满痛楚地质问:“毒妇,你胆敢背叛我!”她蓦得惊醒过来,窗纸透白,有哭声一片,从隔壁的香烛纸马店传来,又是谁家生离死别了。
冯春要应对阿弟的这场官司,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柒章 县衙门多事少险 牛腰山事少险多
诗曰:
人生虽未有前知,富贵贫贱总轮回,守身如玉莫自堕,前程似锦终有时。
冯春囫囵睡了一晚,曙色发白时就被出殡人家的啼哭扰醒,再难入眠,索性起身,舀了凉水梳洗,刹时神清目明,量米煮粥蒸粽子,再去探潘衍病情,额头滚热,仍旧半昏不醒,她心底很是烦忧,拎起小风炉到茶馆檐下,摇扇炖药,街道上多是从妓儿巷里早起的风流客,从卖花妇篮里拔根萱花插进幞头,买块肉饼边吃,边意兴阑珊的回家去;小贩挑着筐子游走叫卖,筐里鸡啼不断,惊破天际积云。
“巧姐儿又病了?”
冯春听有人问,赵八爷逗着笼里鸟踱步过来,他无事就来茶馆吃茶闲聊打发时光,一坐一整日。
冯春把他迎进来坐了,一面拈茶冲水,一面笑回:“不是巧姐儿,是我找来的失散阿弟。”
“哦!哦!”赵八爷将鸟笼搁桌上,热心地替她叉窗卷帘,想起来笑问:“那个在花满楼吃白食的贾仙,就是你阿弟?”
“什么真仙假仙的!”冯春把茶盏搁他手边:“大风吹倒梧桐树,由他旁人说短长,我才懒得去辩理。”
赵八爷嗅嗅鼻子:“好香,在蒸粽子么?”又道:“送我一只来吃!”
冯春让他等着,自去把药罐里的渣滓滤掉,端着满碗来到后院,强灌潘衍喂下大半,巧姐闻得动静醒转,睡眼惺忪地下床凑过来看,把枕边翻了翻,嘻嘻,给二哥的冬瓜糖还在,摸出含进嘴里咂吧。
冯春为她穿衣洗脸,再盛粥,挟一碟虾子腐乳,一盘粽子,一起到茶馆寻张桌子坐了,柳妈恰来上工,冯春吹着粥凉,叫她剥一只粽子,并着一碟蜂蜜给赵八爷送去。
转瞬天色大亮,街市喧嚣起来,冯春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青白直裰,把巧姐托付柳妈照看,自往县衙去,为了那宗官司,不多时便至,下轿正在付银,花满楼的虔婆龟公领着七八人浩浩荡荡由远渐近,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尽拿尖酸刻薄的话激怒她,冯春想着昨晚常燕熹那番言语,一时输了半阵,只是隐忍不言。又听马蹄达达,抬头望,眼前一花,已是马嘶尘哄地从她身侧跑过进了衙门,背影分外熟悉,是常燕熹,她拍拍衣裳,这人的性子两世都没改,又糙又傲,不讨人喜欢。
衙吏引领他们进了偏堂坐等,半晌后,林师爷和门子过来,清点人数和提取呈堂证供,冯春斜眼溜瞟虔婆又拿出几张纸来,果然留有后手。
林师爷把她叫到跟前:“你可有什么证供?”冯春摇头,他又问:“怎你一人来?你阿弟贾仙呢?”
冯春道:“虔婆指使手下将阿弟好生毒打,我来时一直卧榻昏迷不醒着。你若不信,可提董医倌作证。”说着抬袖擦眼睛,朝地啐了一口,骂道:“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老虔婆,我阿弟纵是白吃你的酒食,也罪不致死,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定要你一命偿一命。”
林师爷命门子去找董医倌询问,过有一炷香的功夫,门子回报确证贾仙外伤内损,九死一生、全靠造化。
林师爷去内厅片刻又出来,只道得吴县令之命,因人证不齐,待贾仙神智清醒后、再升堂问案。
虔婆一众见没戏唱,乌压压率先走了。
冯春暗松口气,想到掌嘴之痛,就觉得唇齿一阵泛酸,能拖一日是一日。遂给林师爷作揖称谢,暗塞了些银子,林师爷接过拢进袖里,俩人走出偏堂,路过正堂,透过三交六椀菱花扇门,就见常燕熹坐在椅上,正和吴县令说话,面露笑容地端盏吃茶,忽然转头瞥过来,面色一沉,目光犀利。
冯春连忙紧走几步,心怦怦狂跳不止:“常大人来做什么?”
林师爷回道:“不知!就这般突如其来。”命廊下守卫的衙吏送她出去。
常燕熹怕不是来看她被掌嘴到血肉模糊的......冯春恶意地揣测,前世里他就喜欢把她的嘴儿亲的又肿又麻、艳红欲滴,这些沙场杀戮惯了的武将,多少都有些变态。
幸而今生不会再有瓜葛了。
她一时高兴,在路边买了几斤肉,还送了一副腰子。
这正是:人生一世,草长一春,成事莫说,覆水难收。
潘衍的病迟迟不见好转,虽外伤渐愈,但整日阖眼昏迷,察无知觉,体肤忽冷忽烫,白昼还好,黑夜满口胡话,身躯抽搐不止。请好些医倌来疗治,人参、鹿茸、虫草、鳖甲等名贵药材用了近三十日,效果甚微不说,人病的更为沉重,削瘦成一把骨头,触其鼻息,已出气多进气少。
冯春虽恨他不材,但见这般奄奄一息的模样,终是血脉相连,心底颇难受,且手里的银子日渐耗空,药材眼见难以为继,再算算吃穿用度,不禁愁云惨雾,度日如年。
且说这日阴雨连绵,客少,冯春坐着修补柳蒌上的窟窿,柳妈笑问:“不是要丢弃么?怎又把它补上了?”
冯春手未停,解释说:“药铺里的药材吃不起,我打算进山一趟,自去找找。巧姐喜欢食杨梅,也不晓怎地,卖杨梅的小贩比往年稀少了许多,价昂的买不起,我趁机采些回来,这雨再多下两场,就没得吃了。”
柳妈连忙摆手,压低嗓音:“可别,牛腰山这些日不太平,采药的高安,猎户童大,把山里走的像在自家的人物,去后再没出来,怕是凶多吉少!”
冯春有些吃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半点不知?”
“你一心扑在阿弟身上,哪有余空听闲话!”柳妈接着说:“约莫一月前的事,他两家人白日聚集起来上山寻找,生生又弄丢了几个,从此再没谁敢去,至多山脚处打转,有樵夫砍柴时时常听得密林深处怪笑连连,怕是有禽兽成精,残害人命,你勿要去送死!”
冯春还要再问个仔细,忽听门外有人问讯:“阿弥陀佛,贫僧可否问施主化些茶水斋饭来吃?”
两人随声望去,但见他:手持油伞挡风雨,紫金钵里装乾坤,长眉星目慈悲面,普渡众生不等春。
竟是一位丰姿伟俊的禅僧,他来又将掀起何等风波,要知详细,下回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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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捌章 月明授恩指迷津 狎客风月听奇闻
诗曰:
命犯太岁必主低,身轻煞重现灾情,禅师慈悲来点化,雨消云开卧月明。
话说冯春迎上唱诺:“敢问师父法名,从哪里来?”禅师回话:“我法名月明,从京城天若寺到此。”语罢走近窗前一桌,收伞落坐,把紫金钵放下,从布袋里取出经典,低眉垂眼的展卷。
冯春命柳妈去热饭菜,精心冲了一盏滚滚的龙井茶放他手侧,见他头也未抬,自顾念经,不便叨扰,自去继续补竹蒌。
巧姐儿追着猫跑过来,叫声哥哥,瞟见那禅师,似乎有所畏惧,咚咚转身跑走了。
禅师忽然开口:“你把这连累父母、殃及姐弟的孽障养在身边做甚?”
冯春听得分明,吃了一惊:“师父此话又是何意?”
月明禅师并不详答,只念四句话把她:竹篱茅舍风光好,道院僧堂终不如。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冯春抿唇不言语,恰柳妈端了饭来,菜不过面筋、春笋、蘑菇油盐炒了,烧了一碗茭儿菜豆腐汤,并一碟萝卜干,一碟腐乳。
月明禅师用罢饭,再吃了盅茶,环顾四围,说:“阿弥陀佛,这房中呈阴盛阳衰、煞气冲天之象,黑白无常等在牖外,只等四鼓鸡鸣之时勒魂索命。”
冯春顿悟他必有些来历,刹时面孔惨白,支开柳妈,四下无人,扑通双膝跪地,磕头道:“请师父救我阿弟一命!”
月明禅师低叱:“祸国殃民之徒,救他做甚!”
冯春含泪肯求:“师父言重了!祸国殃民他哪里敢呢,生性顽劣放荡且是真,却罪不至死,还请救救他,保全我潘家最后一条血脉罢。”
看她半晌,他方沉吟道:“念在今日一饭之恩,我指你一条明路,不过很是凶险,生死由命,全赖仗你的造化。”
冯春称谢:“请师父赐教!”
他接着说:“牛腰山半山的兰若寺山门外,今晚有一妖狐会炼成一枚金丹,你把那丹丸取来喂你阿弟吞下,是可保命!切记,四鼓鸡鸣之前定回,否则取来也无用。”语毕背起布袋、一手捧紫金钵,一手执伞、头也不回地走了,门外不知何时,风住雨停,一轮白月当空照。
冯春想起柳妈才说牛腰山不太平,此去怕是凶多吉少,心绪烦乱地插闩阖门,来到后院,巧姐儿趴在潘衍的床沿、睡得小脸红通通,抱起她搁到床上去,拉下帷帐,再到潘衍跟前站了半晌,看他面如死灰,双眸阖紧,四肢僵硬,直挺挺躺着,已至大限之时。
这正是: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四更。
她攥紧拳头又松开,终是下定决心。取只布袋把符咒桃剑照妖镜等法器装了,斜背在肩系成结。换了双钉鞋,头戴箬笠,身披蓑衣出了门,先去马市雇一匹马,勒绳踏鞍翻身而上,一扬鞭子驰骋而去。
夜坠星河,花满楼红笼高挂,正是风月得意之时。
小丫头吃力地捧着一坛金华酒,迈碎步进了月洞门,大路不走,偏拐小径,穿过幽竹林,到了蔷薇架,再紧走十数步,踩过芳草地,便听房内阵阵弹唱之声,拾阶而上,护院打开扇门,她蹭两个鞋底湿泥,才抬腿跨进槛,内里侍候的已迎来,交奉酒坛间,眼睛忙不迭地往里张望,一桌圆台,华衣锦服的老爷坐得满当,旁边站着许多妓儿和使用丫头,这些爷常来多数都认得,也有陌生面孔,不及再多看,被人在手心塞了一把赏钱,推出门去了。
常燕熹和副将曹忠及手下恣情作乐,陪坐还有张怀礼陈英岳正等人,他与这帮乌合之众熟稔,原于其少年时光在此结下的情谊,酒喝至酣处,闲话至热处,他解敞衣襟,曲腿倚凳,大口吃酒,醉笑勾唇边,目光却愈发清明。
花魁鸣月弹着琵琶唱罢一曲《江西月》,摇摇摆摆走到桌前要酒吃,旁人给她不要,偏就问他讨,一众怂恿:“可以可以,先吃交杯酒儿,晚间好做露水夫妻。”鸣月水眼波澜,笑意盈盈,有丫头持壶倒满酒盅,常燕熹面不改色,只给张怀礼使个眼神,右手挟起酒盅朝妓儿半抬不抬,鸣月只得俯首过来吃,不料张怀礼抢着把自己手中酒盅搁到她嘴前,一时躲避不及,吃了个满口,顿时怔住,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常燕熹亦笑,把手里的酒仰颈自吃了,鸣月看他喉结滚动,半露胸膛,所见之处遒劲壮实,不由恨得咬牙,一众赏她不甘之色,愈发乐得欢畅,皆拍腿叹道:“我们尽力了,怪你自己有目无珠,让张老儿占了先。”又恭喜道:“枯藤缠绕嫩花枝,当心赔了老命!”张怀礼的七子张少庭都已年过十六七,可见其岁数之大。
正是:杖藜扶入销金帐,一树梨花压海棠。
这边嬉笑取闹一团,曹忠压低声问:“ 潘家小姐可有下落了?我出京时二爷的叔婶甚是挂怀呢!”
“是么?”常燕熹冷笑着不置可否,哪想隔旁有耳,被陈英偷听个正着,他一劲儿问:“什么潘家小姐?二爷来桂陇县是在寻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