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府城这么大,也不是每个人都认识沈伯文这个知府大人的,因着这家食肆的饭菜味道不错,他带着顾廷安来了好几次,倒是也没人把他们认出来。
用完饭后,他们二人从食肆中出来,往回去的方向走,步伐并不怎么快,反倒还有点慢悠悠的。
对此沈伯文很有话说,毕竟吃饱饭,不适合剧烈运动,散散步倒是可以。
南阳府的春日,不冷也不热,正好适合在外散步透气。
二人闲聊着往回走,迎面走过来一个货郎,扁担两头挑着货物。
从食肆出来的这条街并不怎么宽敞,沈伯文见状,自觉地往边上让了让,顾廷安亦是如此。
然而就在货郎将要路过他们的时候,许是因为双手都在忙着的原因,忽然没有遮挡地咳了起来。
沈伯文下意识屏住呼吸,用袖子掩住口鼻,拉着顾廷安往后退了好几步,同货郎保持距离。
等那人过去之后,他们二人走出这条街。
顾廷安皱了皱眉,不解地道:“最近染上风寒的人似乎多起来了……”
他话音刚落,沈伯文顿觉不对,不由得让他细细道来。
顾廷安便从自己前段时间发现的第一个咳得十分厉害的人说起,然后说到最近在街上也看到过几次类似的情况,一旁的老仆亦附和了几句。
听罢,沈伯文心下便是一沉,预感到这绝对不正常,咳嗽常见,可到了在街上都能看到好几次这样的情况,显然不常见。
他转过头,对唐阔吩咐道:“去一趟医馆,寻里头的大夫打听打听,近来这样的人多不多?”
唐阔应了一声,连忙去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顾廷安就在一边安静的看着。
待他吩咐完唐阔, 才面容沉静地问道:“沈伯父,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沈伯文此时的心情不大好,饶是谁接二连三地碰上麻烦事, 心情也不会太好。
不过他没有表现在脸上,闻言只是摇了摇头,道:“还不确定。”
并没有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只是又叮嘱了一句:“不过这些日子,暂且先不要出门了。”
他这么一说, 顾廷安也就懂事地不再继续往下问了。
各回各家。
沈伯文坐在书房的桌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下几样记忆当中的传染病。
流感、鼠疫、疟疾、霍乱、天花……
他虽然不是医生,但也或多或少地看过一点关于这些疾病的相关资料, 现在脑海中还记得部分不多,只剩一些最基础的症状表现。
回头还是要寻个当地有名望的大夫,对这些人详细诊过才能下论断……
他继续落笔。
流感——急性呼吸道传染病,症状为咳嗽、高热、头痛、乏力,浑身酸痛等,通过飞沫以及接触性传染, 传染性极强, 严重者可危及生命。
嗯……有流感的可能性。
鼠疫——烈性传染病, 在十四世纪时在国外被称为“黑死病”,由鼠类或跳蚤等感染, 或食用未煮熟的鼠疫病死动物等感染,症状为高热、肺炎等等,致死率高。
写到这里, 沈伯文的眉头紧皱起来, 大旱之后多有疫病, 食物不够的情况下, 百姓们什么都会吃,也有鼠疫的可能性,但……在粮食最紧缺的时候,南阳府都没有爆发鼠疫,现在经过锦州土城的以工代赈和朝廷大力赈灾之下,已经挺过了最难的那段时间,照理来说,是不会在这个时候爆发鼠疫的。
奇怪。
可肺鼠疫的症状也有咳嗽……还是要等到大夫的详细诊断出来之后再说。
但一旦想到南阳府有鼠疫爆发的可能性,沈伯文便立时毛骨悚然,冷汗都要下来了,只觉得拿着笔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他虽是穿越者,但并不意味着就比这个时代的百姓们多了一层护身甲,在疾病面前,人人平等。
他也是普通人,自然也会怕。
但……他现在的身份是南阳府知府,是南阳的父母官,又不能怕。
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慢慢地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幸之中的万幸,妻子与儿女们现在都不在南阳。
他继续蘸墨往下写:
疟疾——因感染疟原虫所引起的传染病,主要症状为发热、出汗,寒颤等,一般通过受感染的蚊虫叮咬等传播,但也有咳嗽等伴随症状……
写完这一条,他在后面打上一个圈,意为不确定。
霍乱——主要来源为受污染的水源、海鲜、水果等,主要症状为腹泻、呕吐等。
倒是没有咳嗽的症状,打上了一个叉。
沈伯文没有学过医,对疫病的防治,主要都来自于一些书籍和纪录片,比如重视公共卫生,隔离病患,及时诊治,控制感染源,消毒以及焚烧等。
随着一行又一行的防治措施落于纸上,不管有没有用,有多少用,起码已经足够让他逐渐冷静下来。
就在他端详着纸上的内容时,唐阔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许是路上跑得急,额头上甚至还出了汗,他喘着气说:“老爷,小的问过回春堂的大夫了,他也说最近来看咳嗽的病人变多了,许是有疫病的可能性!”
沈伯文捏着笔的手指忽然用力,指节微微发白,心沉了下去。
他沉默了片刻,才道:“将大夫请到府衙,就说本官有事相询。”
“再把两位师爷也请过来。”
说罢,“啪嗒”一声,他放下手中的笔,将桌上写满了字的纸折起来收入袖中,踏出书房,就要往府衙的方向走去。
……
人很快到齐,沈伯文在两位师爷到来之前,就已经听回春堂的李老大夫说过一遍了。
此时,便简略地将内容又跟阎、鲁二人说了说。
二人的表现大致都差不多,鲁师爷大惊失色,阎师爷面色发白,显然都被这个消息惊住了。
沈伯文留给他们消化的时间,去跟李老大夫说话:“若是照您老所说,是疫病的可能性很大了?”
“回大人的话,的确如此。”李老大夫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情绪低沉地道。
沈伯文神情冷静地分析:“现在还能看得起大夫,抓的起药的人家,应当是家中还多少有点积蓄的,这些人的数量都已然不少,说明在那些看不起病的百姓中间,被感染了的应该更多。”
“正是如此。”李老大夫也道:“虽说回春堂的诊金并不贵,但对于那些百姓们来说,却不如多买点粮食划算,只要病得不影响干活,就能一直忍着。”
他行医多年,见过许多这样的情况。
沈伯文颔首,又问起:“您老的意思,从症状来看,他们所染的应当是时疫而非鼠疫?”
看到李老大夫点头,沈伯文倏然松了口气,时疫比起鼠疫,传染性没有那么烈,死亡率也没有那么高。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不过李老大夫顿了顿,又道:“但这仅是草民一家之言,大人最好还是再多找几个大夫,一齐诊过,再下结论更好。”
沈伯文也是这么想的,闻言便点了点头,客气道:“事关重大,自然是要如此,不过您老在这南阳城中医术最为高明,本官相信应当是不会出错的。”
“知府大人太抬举了。”
李老大夫忙拱手谦虚起来。
就在他们二人说到这儿的时候,两位师爷总算是消化完了这个巨大的消息,鲁师爷面色严峻,率先发言:“大人,若当真突发时疫,须赶快防治起来,将那些病患们专门隔离在一处,以免更多的百姓们被染上。”
沈伯文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几位有什么想法,尽可以说出来。
他从不小瞧古人的智慧,尤其是还在自己并不熟知的领域。
李老大夫,鲁师爷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了起来,期间阎师爷也偶尔插上几句,大部分时间还是在保持沉默,苍白的面色并没有缓和,像是被吓住了一般。
沈伯文收回打量他的视线,继续认真听另外二人谈论。
这样大的事情,肯定不是一次谈话之后就能定下来的,在这次之后,沈伯文又将南阳城中稍微有些名望的大夫都请了过来,与此同时还有通判以及同知,还有其他的下属官吏,以及南阳府千户所的千户。
特殊时期,对于城内的管束也是必须的。
在确诊之后,关于这次时疫的防治工作被有条不紊地被安排了下去。
……
京都,城南的一处私宅。
一个留着山羊胡须的中年男子敲开大门,被看门的下人恭敬地迎了进去。
“娄长史。”
中年男子“嗯”了一声,一边往里面走,一边问:“殿下可在?”
“殿下上午刚从宫中回来,奴才瞧着面色仿佛不大好看,这会儿刚午歇起来。”下人一五一十地道。
面色不好?
娄长史没有说话,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这座私宅面积很大,从外院一直走到内院,足足花了一刻钟的功夫,府内遍植各类名贵的花木,专门有人伺候,足以保证一年四季常开不败,每个季节都有新的景致以供主人欣赏。
譬如其中的那株绿梅,便是府中总管从外头三百两银子购入,足以顶外头平民百姓二三十年生活了。
然而不管是娄长史,亦或是他身后跟着的下人,都对此熟视无睹,显然已经司空见惯。
一直走到花厅外头,娄长史停住步子,由下人上前通报。
没一会儿下人回来,道了声:“殿下请您进去。”
娄长史便朝他颔了颔首,不置一词地走了过去。
门口立着两个美貌丫鬟,动作轻柔地替他掀开帘子。
“属下拜见殿下。”
不同于方才对下人的冷漠,在面对自家主子的时候,娄长史又变了幅脸色,恭敬又卑微。
倚靠在罗汉榻上的人衣襟半敞,长腿交叠着,怀中还拥着一个青丝凌乱的女子,语气懒散:“是娄亮啊……”
“正是属下。”
娄亮跪地行礼,半晌没敢抬头,生怕惹了自家主子的不快。
“行了,起来吧。”燕王李烨往下扫了一眼,推开怀中的女子,又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随意地道。
这女子明白过来,殿下和娄长史这是要谈正事了,便知情识趣地捡起落在地上的几件衣衫,退了出去。
娄亮这才站起身来,又道:“谢殿下。”
“有什么事,说罢。”
娄亮思及自家殿下今日心情不好,便不敢多卖什么关子,将今日收到的消息娓娓道来。
“这倒是有趣。”
燕王听罢便挑了挑眉,勾起唇角,轻笑着道:“沈延益身边的人,有那么好收买?”
他生得高大挺拔,相貌英俊,却有一双桃花眼,像极了宫中的生母容妃娘娘,不笑的时候略显凉薄,笑起来的时候,眉眼之间则尽是风流肆意,爱慕他的京中少女也不在少数。
“殿下容禀。”
娄亮不敢多看,赔笑着道:“这人出身不高,科举不畅,但心思却不少,才让咱们的人寻到了机会。”
“时疫……”燕王单手撑着头,另一只手则放在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
不多几时,他哂笑了两声,“亏你们想得出来。”
娄亮心中一紧,忙道:“回禀殿下,这姓沈的三番两次破坏您的计划,属下也是想替您出气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燕王听完他这句, 玩味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看得娄亮额头都开始冒汗了,才收回视线, 不置可否地道:“随便你们,收尾处理干净,别偷鸡不成蚀把米。”
“属下明白。”
娄亮又赶忙应下。
燕王好似是听见了, 又好像没在听,说完自己的那句话, 就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这个沈延益,年纪不大, 本事倒不小,接连破坏了两件打算。
头一个就是兴化府那几处私矿,第二个,则是南阳府的那些流民们。
李烨原本打算把那些躲在山里流民们收归起来,练成自己的私兵,猜度了一番父皇的心思, 还以为他会派性子守成的官员去做南阳知府, 正好方便自己动作, 却没想到居然是把沈延益又调了过去,结果就是绝大部分山上的流民又被沈延益给劝下山, 恢复了平民身份,自己的计划再次流产。
这个消息传到李烨耳中的时候,他几乎是气笑了, 甚至有一种这姓沈的, 是不是自己克星的荒谬之感。
不过就算这两件事都被破坏了之后, 李烨还是没有把沈伯文放在眼里的意思。
他们两个根本就不是同一个层面上的人。
说白了, 李烨还看不上他。
正儿八经地亲自筹谋怎么去对付他,倒是显得自己掉价。
不过娄亮这人说得也对,自己的计划练着呗破坏了两次,手底下的人自己想要借此发挥,给沈延益一个教训也好,免得他升得越来越快,跳得越来越高,到最后还当真成了自己的心腹大患。
见自家主子一副不愿意再说话的模样,娄亮心里一琢磨,便主动告退。
燕王自然不会留他,且没有开口,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娄亮恭恭敬敬地退了出来,直到出了房门,才直起身子,又重新恢复了进来之前的神情。
一边往府外走,一边悄然松了口气。
还好主子没跟自己计较……
其实在他心里,其实帮燕王出气,也不过是口头上说说,表一表忠心而已。实际上究其原因,做这件事还是因为他自己厌恶沈伯文罢了。
兴化府银矿那边的事,原本是由他所负责的,大头归主子,他这个中间人,哪怕只昧下其中那么一小点儿,都是好大一笔银子,在负责的这两年里,他真真切切地发了不少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