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太太当时是这么说的:“就咱们这个小破地方,哪儿来那么多的读书人给你当女婿,你啊,还是给闺女找个能吃饱穿暖的人家吧。”
事实也的确如此,三个女儿之中,只有长女看似嫁的光鲜,实则嫁过去之后,一直过的清贫,而另外两个女儿,尤其是嫁给屠户的老三,虽说出去不怎么好听,但日子却是过的最好的。
正当周老爷子惦记着大女婿的时候,大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随着珏哥儿跟阿珠吵吵闹闹的声音:“外公外婆,我们来啦!”
他心心念念的大女婿终于过来了!
二女婿和三女婿也站起来,跟大姐夫见礼。
不过相对于二女婿的客气,三女婿的礼就显得颇为潦草了,沈伯文见状,淡淡地收回了视线,回想了一下,也难怪,原来自家娘子在闺中的时候,她这个三妹妹就跟她不太对付,事事要攀比,样样要争先,最后找的相公,哪怕面子上不好看,也要在实惠上压长姐一头。
然而她找的这个相公,也跟她一样,不太看得上读书人,尤其是沈伯文这样连举人都考不上的落魄秀才。
话不投机半句多,沈伯文也不是没脾气的。
既然这个连襟如此行事,想必自己也只需同他维持个面子情罢了。
毕竟此时还是在岳父家中,还需给主人家一个面子。
大女婿以来,周老爷子顿时失去了跟另外两个女婿说话的兴趣,忙拉着沈伯文讨论起了书本上的话题,沈伯文如今读书许久,也颇有些自己的心得了,打起精神应对,竟也答得头头是道,喜得周老爷子连连点头。
二女婿性子老实,虽然不怎么听得懂,但还是坐在边上作陪。
而三女婿却看了一眼,就在心里哂笑起来,说也不说一声,就抬脚往外头走去,寻自个儿媳妇儿去了。
第二十章
另一边,周老太太瞧见自家大女儿过来了,也挺高兴,忙把珏哥儿和阿珠叫到身边来,和蔼地问道:“外婆给你们冲糖蛋花汤好不好?”
两个孩子还没说话,她的三女儿周如菊靠在一旁的柜子边上,一双狭长的眼睛轻飘飘看过来,语调拉的长长的,“娘,您可记得要多打几个蛋,多放点儿糖,可怜见我的外甥跟外甥女儿,在沈家估计也不怎么能喝到这种好东西呢。”
周老太太一听就瞪回去:“不会说话就闭嘴,在孩子这儿胡说八道什么?”
周如菊还想说什么,在老太太跟前的珏哥儿就开了口,语气天真烂漫:“不用了外婆,我奶奶每天中午都要多给我做碗蒸蛋呢,小妹他们早上也有个煮蛋,我已经不想吃鸡蛋啦。”
“对呀对呀。”旁边的沈珠也挤了过来,献宝似的跟老太太说:“外婆,爹娘今天过来的时候,还给你们带了肉肉,大鱼,还有好吃的糖和点心呢!”
一旁的周如玉一瞧,就知道自家儿子这是故意的,眼中泄出一丝笑意来,同时心中也有几分酸涩,自家孩子这几年,过的确实没有三妹家好,自己这个当娘的,实在是……
不过转念一想,相公现在比之前更知道用功了,家里的外债也还清了,还有了赚钱的门道,这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这般想着,她心里也轻松下来,不再在意三妹那些刻薄话了。
不过她性子大度,不在意,跟她关系好的二妹周如竹却不想惯着这个最小的妹妹,听完两个孩子的话,就配合地装作惊讶的样子:“姐,你们今天过来居然带了这么多东西。”
也不管三妹还想说什么,就抢先一步,说起了最近听来的新鲜事儿,“对了姐,我听说县上最近有些能帮别人盘火炕的人,好像是你们桃花村的,你知道这件事儿吗?”
周如玉闻言,想了想自家公公婆婆好像也没说这件事需要保密,便点了点头,道:“知道,就是我公公领头的。”
“呀!”周如竹这下是真的惊了,她也是听别人说的,最近这个帮别人盘火炕的生意火得很,这些人好像赚了不少,却真没想到,领头的居然是自家大姐的公公,这可真是新鲜了。
忙不迭连手里的活儿都放下了,一把将剥了一半的蒜头放到周如菊的手里,凑到大姐身边,仔细问起这件事来。
倒也不是图什么,主要是八卦的天性。
周老太太也同样如此,满是好奇地听了起来。
只有周如菊,一贯回娘家,家里的焦点都是自己,结果这次怎么变成大姐了,气得她立马就想把手里的蒜头给扔到灶膛里去!
又怕被娘收拾,只好恨恨地作罢了。
……
从岳父家回去之后,沈伯文还觉得这趟来的不亏,周老爷子虽然是个童生,但却酷爱钻研经典,沉浸在书中半辈子,在某些方面的学问造诣,还真让他得了不少收获。
过年的时间过得总是很快,一转眼就到了初六。
先前沈伯文已经同邵哲商量过了,初六一块儿去韩夫子家中拜年,顺便交上自己已经答完的那张岁考试题。
今日出门,他便没有带妻子儿女,自己提着十条腊肉,并一坛酒,就去了同邵哲约好见面的地方。
双方一见面,就不约而同的笑了。
原来他们带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在书院读过书的人都知道,韩夫子家境不俗,也不爱俗物,若是年节时分上门拜访,带上寻常东西就可。
二人一同上门,敲响韩家的大门。
门很快就开了,开门的是他们家的老门房,一见是他们,就让开位置,让他们进来,还回过头跟丫鬟说:“去禀告老爷太太,就说是老爷的学生过来拜访。”
“多谢阿叔。”
沈伯文与邵哲客气地谢过。
老门房随意的摆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随即又缩回了耳房中避风去了。
片刻之后,便有丫鬟过来,领着他们去了前厅。
沈伯文终于亲眼见到了原主记忆里这位备受尊崇的韩先生。
只见他身形清瘦,年纪大概有四十多岁的样子,却精神颇好,穿着一身靛青色的道袍,留着长须,气度儒雅。
只这一面,沈伯文立马就悟了,原来原主记忆中的那些对韩夫子的溢美之词,皆不是虚言。
“学生见过夫子。”
沈伯文与邵哲都上前见礼。
韩辑也看着眼前这个许久未见的学生,想到他三次乡试落榜的事,也不由得在心里喟叹一声,感叹时运不济。但如今再仔细一瞧,又忽然觉得,这个学生眉宇之间的精神气儿,与之前完全不一样了,再无晦涩,仿佛这大病一场之后,重获新生了一般。
再想到上次自己在书房买下来的那本书,心中的疑惑更多了。
开口让他们不必多礼,捋了捋胡子,才道:“我年前在长垣书坊之中,偶然间得了一本书,那上面的字十分出众,且之前从未见过,你们二人稍待片刻,咱们师生几个一同品鉴一番。”
邵哲自是应下,还满是期待。
沈伯文却在心里打了个嘀咕,实在是有点巧,年前,长远书坊,不会是自己抄写的其中一本吧?
待到小厮将那本书取了过来,韩夫子打开让他们一瞧,沈伯文心道:果然是。
正值此时,韩夫子也有意无意的看向他,沈伯文无奈地拱了拱手,出声道:“回夫子,这本书是学生所抄。”
韩辑倒是心里有所准备,闻言也只是得到了一个确定的答案,便颔了颔首,真正惊讶到的反而是邵哲,他不禁诧异地问道:“延益,这字,是你写的?”
见沈伯文点了点头,他疑惑了,“我没记错的话,你从前的字不是这样的?”
实话说,这笔字的确过于出众了,他倒也不是怀疑延益说假话,只是单纯地好奇他是什么时候练的这笔字。
沈伯文早料到会有这一问,便把先前同周如玉说的那番话又说了一遍。
韩辑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也没有继续向下追问,只叮嘱他,练字需坚持不怠,你这笔字虽然好,但有的地方还是能见其生涩不畅,需多加练习。
沈伯文恭恭敬敬地应下。
自己因为穿越过来之后病了一个多月,直到再拿起笔抄书,已经过了许久,落笔时自然有些生涩之处。
韩夫子虽之前没接触过瘦金体,却能看出自己落笔之下的问题,足以见其深厚的知识素养。
这也让他更为佩服了。
说罢这件事,韩辑又道:“岁考的试题做完了?”
“回先生,做完了。”
“拿过来我看看。”
沈伯文便从袖中掏出自己的答卷,送到韩夫子跟前。
邵哲也被韩夫子叫过去,一同观看。
见到这一幕,沈伯文忽然有点紧张,仿佛回到了当初毕业答辩的时候。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师生二人终于看完了这张答卷。
邵哲坐回原位,暂且先没开口,等着夫子先说话,只是看向沈伯文的视线中,却带着惊喜。
沈伯文心又提了好一会儿,韩辑才终于开了口:“答得不错。”
此话一出,沈伯文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刚要说什么,又听上首的人继续道:“虽然文笔略逊于先前,但思路之开阔,论述之深度,却远远胜过先前,不错。”
韩辑没有说出口的是,就跟他眉宇间的精神气一样,他的文章,也像极了破而后立一般,摒弃了先前那些无用的辞藻,反而有让人耳目一新之感。
沈伯文不禁赧然。
自己接触八股文的时间还不算很长,纵然有原主的知识储备打底,但终究还是比不上原主。
本来他已经做好了这份答卷被韩夫子批评的准备了,如今却意外地得到了夸奖。
自然不胜欣喜。
随即,韩辑又开口问道他关于对学业和科举的打算。
得到了沈伯文并不打算放弃的回答之后,韩辑想了好一会儿,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我欲收你为入室弟子,你意下如何?”
这样的好事,沈伯文自然不可能拒绝,在科举一途上,有没有一个好老师教,可谓是天差地别的区别,当即便起身,向韩夫子行了个师生间的大礼,口中道:“学生见过老师。”
“起来吧。”
沈伯文起身,就听见在一边坐着的邵哲声音中带着笑意道:“延益,你这下可成了我货真价实的师弟了。”
原来邵哲先前也被韩辑收为了入室弟子。
只是他们二人都颇为低调,故而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
沈伯文明了,又对邵哲行了一礼,笑道:“见过师兄。”
韩辑收沈伯文做入室弟子,自有他自己的打算。
虽然如今可能还看不出来,但时间长了,旁人就会明白,自己没有选错人。
待到他们师兄弟二人说完话,他便转过头,同沈伯文道:“既然你暂且不打算回书院,那之后便在进学日的晚上,来我家中上课。”
老师愿意多花时间给自己补课,沈伯文自然心存感激,忙答应下来。
第二十一章
过完年之后,沈伯文便过上了白天给学生们上课,晚上自己去老师家中上课的日子。
不过随着立春后天气逐渐转暖,已经有不少家长过来跟他说过了,想把自己孩子的上课时间变成半日。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农家的孩子们无论大小,也都是要干活儿的,现在天气逐渐暖和起来,大人们也都在着手准备春耕的事,家里的活儿就有些顾不上了,便想让孩子们多帮手些。
沈伯文教的上心,这些孩子在冬日的时候已经学会了不少常用字,还有最简单的算术。
既然是家长们的诉求,沈伯文也不好拒绝。
毕竟他们一开始将孩子送过来的时候就说过了,只是想让孩子识得几个字。
逐渐的,全天上课的,就只有沈秋生,吴和仁还有自家珏哥儿了。
不过不得不说,像古代私塾这样的教学模式,学生越少,教起来效率倒是高了不少。
而他自己,在跟着老师学习的时候,也在飞速地进步着,可随着更加深入的学习,他越发能感受到自己的不足,也因此,更加迷惑为何韩夫子会收自己当入室弟子。
要知道入室弟子可跟普通的学生不一样,意味着将来是能够继承老师的一部分资源的。
孰不知,想不明白的,也不止他一个人。
韩辑的妻子萧氏也想不明白。
这天,他们一家人刚用完饭,丫鬟们把东西都收拾好,泡好茶端上来,便退了下去。
韩辑正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舒适极了。
浓淡刚好,还是他最喜欢的信阳毛尖。
萧氏却没有去动桌面上那盏茶,想了又想,才开口道:“相公,你这个新收的弟子,身上有什么值得称道之处吗?”
不是她想问,实在是不管她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自家相公为什么要收这么一个连续落榜三次的学生。
尤其是她也饱读诗书,相公的书房也从来对她开放,她原本是本着对这个新弟子的好奇之心,才去取了他的文章读的,结果却发现,纵然那笔字的确令人惊艳,但行文之间却很是普通,她看了又看,却还是失望。
正因为百思不得其解,此时才有一问。
韩辑闻言就笑了,放下茶盏,道:“我还在想,夫人到底能憋几天才问我呢?”
“行了。”萧氏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关子也卖够了吧,该告诉我缘由了吧?”
韩辑摆了摆手,收了笑,神色也认真了些,思考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夫人有所不知,延益先前虽连续三次落榜,但皆因时运不济……”
“这些糊弄话你还是拿去糊弄别人吧。”萧氏听到这里,瞥了一眼自家相公,“我还能不知道你?你一向都认同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你若是当时就欣赏他,怎么没在那个时候收他为徒?”
“夫人真是了解我。”
韩辑闻言也不生气,反而抚掌大笑,见自家夫人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才将真实原因道出:“夫人先前推测的没错,虽然延益从前的学识就已经够能考上举人了,但彼时他的文章却不合我的口味,文章之中关于民事与政事的观点也相对较为浅薄,更多的将精力放在了行文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