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爷子在一旁看得分明。
长子如今已经做了三年的官,听说还经常陪伴在皇帝左右,早就已经不是那个见了人还有几分腼腆的秀才了。
他现在见识又广,年纪越大,气度日渐稳重,在家中说话的分量也越来越重,就连自己这个当爹的,也要时不时听从长子的意思,只有老妻啊,还当还在桃花村呢。
沈伯文不知道爹娘在想什么,他话中并没有带上太多的情绪,虽然因为方才老太太的那句话,心中的确很不高兴,他目光平静地看向眼神有些飘忽的沈老太太,道:“娘,珏哥儿留在京都,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您也是当娘的,应当能体会如玉的心,怎么舍得与儿女分隔两地?”
他说完这番话,沈老太太半晌没有回应,屋内的气氛多少有些凝滞。
只有霁哥儿咿咿呀呀,不明所以的童声。
沈老爷子本可以为老妻解围,但他也觉得她方才那些话有些太过了,心中摇了摇头,便没有开口。
“行了行了,是我说错话了,以后不说了。”
沈老太太等了半天,都没能等来老头子接话,终于明白过来,没人帮自己的这件事实,心不甘情不愿地小声说了句。
“娘说的哪里话。”
周如玉没等相公再说什么,面上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接着又道:“若是没有旁的事,儿媳就先回房收拾东西了。”
沈老太太装作没听见,还是沈老爷子点头应了:“行,老大家的,你去吧。”
“儿媳告退。”
便带着三个孩子先行离开了。
自古婆媳关系难搞,沈伯文已经不是头一次体会到了,尤其像是沈老太太这样的婆婆,你说她吧,她也没什么坏心眼儿,也没做过什么故意磋磨儿媳妇儿的事儿,但不说她吧,又经常会出一些昏招,说些胡话,没达成自己的目的就算了,还平白无故地伤了别人的心。
他不由得头疼起来。
此时屋里只剩下他与老两口,他想了想,幽幽地叹了口气,面上露出一丝疲惫来。
沈老爷子注意到了,不由得开口问道:“怎么了?”
沈老太太闻言也看了过去,倒是有点儿愣住了,自家这个大儿子,自从他病好之后,就从没有露出过这种神色,留给他们的一贯是可靠稳重的模样,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他这般神态。
“爹,娘……”
沈伯文又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才苦笑一声,缓缓地开了口,“都说父母在,不远游,此事说来说去,都是儿子没本事,不能留在京都侍奉爹娘,方才惹了娘生气,都是儿子的错。”
沈老太太想说什么,被他给堵住了:“娘是心疼霁哥儿,怕他在路上受苦,也心疼珏哥儿,担心他离了爹娘太过可怜,儿子都懂,娘都是好意。”
他这般软了语调说话,是沈老太太从前没见过的,不知不觉的口气也软了下来。
“你……明白就好,我这个做娘的,怎么会害你们?”
“儿子明白。”
沈伯文点点头,才接着道:“儿子自然明白娘的好心,知道娘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厉害,心里是疼儿媳妇儿的,只是您一直这样,可是会吃亏的。”
“行了行了。”
听到这儿,沈老太太又不傻,已经反应过来了,不由得白了儿子一眼,没好气地道:“别拐弯儿抹角的了,知道你媳妇儿是个好的,方才我那……不是舍不得霁哥儿吗?”
老太太这也算是说了心里话,沈伯文收了方才的落寞模样,闻言便笑了笑,又道:“知道娘心里门儿清,不过儿子此番去兴化府任职,的确需要如玉相帮,这倒不是诳娘的。”
“知道知道。”
沈老爷子听了半天,向老妻投来揶揄的目光,给老太太看的心里有点儿臊。
忙道:“话还是留着哄你媳妇儿去吧,我有着功夫听你说话,还不如去看着我大孙子多吃一碗饭呢。”
……
被老太太赶出了正房,沈伯文心下多少松了口气,又整理了一番神色,才回到自家房中。
走到里间,便瞧见自家娘子正背对着自己,在收拾衣裳,将它们叠起来,再放进箱笼里。
“如玉。”
沈伯文面上有些尴尬,清咳了一声,唤了声她的名字。
毕竟是婆媳之间的矛盾,自己这个为夫为子的夹在中间,理应做调解。
周如玉闻声便转过身来,面色如常,看不出半点儿不对来,甚至还温和地问道:“相公,你可知兴化府那边的气候如何?”
“那边的气候常年炎热,最冷的时候也不过京都这边的晚春时分。”
沈伯文有点儿懵,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答道。
周如玉闻言,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好,那我知道了。”
说罢,又转过身去,继续整理起了衣裳。
沈伯文想了想,便走了过去,拉着她坐下,道:“如玉,你先别忙,我们说会儿话。”
周如玉从善如流地落座,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得笑出了声,道:“相公,你别担心,我没有生气。”
听到这话,沈伯文却摇了摇头,眸中满是认真:“不管你有没有生气,我都要替娘给你道一声歉。”
周如玉面上的笑顿了顿,低下头,轻声道:“娘的性子不坏,只是嘴上不饶人,我明白的。”
沈伯文还欲再说,她又重新抬起了头,露出个极浅的笑,只是这抹笑意,怎么看都觉得有些难过:“我并不是因为娘,是觉得对不起珏哥儿,舍不得他……”
“你若是当真舍不得珏哥儿,咱们带他一道过去便是了。”
斟酌了半晌,沈伯文忽然开口道。
见自家娘子面上明显有所意动,但还在挣扎,沈伯文索性直接道:“就这么定了,我去处理一下。”
“相公。”
见他起身就要过去,周如玉不由得拉住他,劝道:“咱们要是把珏哥儿一道带过去,京都这边就只剩爹娘两个了,这样不好。”
沈伯文笑了笑,只道:“别担心,我有办法。”
说罢便让她安心在房里待着,自己出了门。
在周如玉焦急的等待下,自家相公总算是在宵禁之前回了家。
回来之后,便又去了正房,周如玉没有去,但隐约间好像听见老爷子和老太太的笑声。
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她不明所以,正在想要不要去正房看看情况,小女儿却揉着眼睛走了过来,仰头看她:“阿娘,阿珠想睡觉……”
心里头的想法只好作罢,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头,温声道:“好,阿娘这就带你去洗漱。”
刚把今日格外粘人的小女儿哄睡着,沈伯文就从正房回来了。
进了里间,看着睡在他们床上的阿珠,不由得挑眉看了看自家娘子,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周如玉有点儿不好意思,轻声道:“阿珠今个儿非要粘着我睡……”
“行吧。”沈伯文轻笑了一声,点了点头:“那我跟你说说话,说完就去书房睡。”
周如玉“嗯”了一声,阿珠已经十岁了,平时都是由晴娘陪着在隔壁的屋子里睡的,今天非要跟自己睡还可以,相公若是也一道却万万不可。
沈伯文自然也清楚这个道理,因而才主动提出去书房睡。
他坐到床边,怕将女儿吵醒了,于是特意放轻了声音,同妻子将自己方才在正房与爹娘商量好的事娓娓道来。
周如玉听着,不由自主地微张了嘴,不过还是耐着性子听他说完。
“事情就是这样,吴大老爷和长风那边,我都已经商量好了,明天再给二弟他们写封信,问问他的意思。”
沈伯文顿了顿,才继续道:“不出意外的话,应当会同意过来的。”
周如玉想了想,赞同地点了点头。
“不过相公,这信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三个月,会不会耽误你去任上。”
沈伯文摇了摇头,想到景德帝把自己叫过去说话的最后,特意吩咐自己莫要着急赶过去,最好六月份再过去,虽然没有告知原因,不过他这般交代,必有他的道理。
沈伯文作为臣子,听从吩咐便是。
……
广陵府,长源县。
在老家收到大哥的信之后,赵氏还在犹豫,沈仲康反而下了决定,道:“大哥说在那边帮咱们把铺子都租好了,素娘,你看呢?”
赵氏有点儿舍不得县上的铺子,但一想到大哥信中所提,能为自家两个小子找到合适的书院,她就点了头,“嗯”了一声。
沈叔常念完信,把信又递给二哥,大大咧咧地道:“二哥二嫂,你们就放心地去吧,爹娘那边需要照顾,两个小侄子也得寻个好地方上学,老家这边有我呢。”
沈仲康接过信,小心地折好,闻言便道:“行,大哥在信里不是也说了吗,爹娘让我把家里的田地交给你,你自己种也好,雇几个人种也行。不过我跟你二嫂回去还得商量一下,关于食肆的店面要怎么处置,处置好了才能安心上京。”
“也是……”
沈叔常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道:“二哥二嫂,要不这样吧!你们要想法子处置食肆,我前些日子还在找合适的木匠店面,寻了好久还没找到,你们不如把店面卖给我,实在不行的话,租也行。”
这倒是正好了……
赵氏闻言就动了心,毕竟自家人不坑自家人,三弟妹她虽然瞧不上,三弟却是个好的。
说干就干,他们二房一向是她拿主意,只要不过分,沈仲康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没过两天,他们两房就干脆利落地把食肆的店面给交接了。
隔壁老板看着他们大中午的就关了门,不由得端着个小茶壶走过来看热闹,问他们:“你们这食肆生意不是挺好的吗?怎么就要关了?”
赵氏笑呵呵地道:“老爷子,我们家大哥升官儿了,要去兴化府当通判,正六品的呢,这不是怕爹娘他们老两口在京都中待着没意思吗,就让我们当家的带着我们过去,说在京都店面都给租好了,去了就能直接开店。”
隔壁老板面上露出一丝羡慕,赵氏心中就更加得意了,再接再厉地道:“哎,其实在不在京都开店倒是其次的,主要还是过去伺候老人家的。”
“哎哟,那你们可是要发达啦。”
隔壁老板心里头这个酸的哟,这沈家老大带着爹娘去了京都还不够,还要把兄弟们也带过去。
说到这儿他不由得又凑到前头看了眼,问起沈仲康来:“你家三弟不过去呀?”
沈仲康刚要说话,沈叔常听见了,自个儿就过来了,笑着道:“阿叔啊,老家毕竟是要留着人照看田地的嘛,再说了,我家媳妇儿再过一个月就要生了,也不方便呐。”
“这样哦。”隔壁老叔点了点头,用壶嘴喝了口茶,眼里还是羡慕,摆了摆手要回自家店里,不然越看越酸:“行,你们忙,你们忙。”
“老叔慢走啊。”
赵氏又招呼了一句。
……
终于,在沈伯文这边把该办的事都办妥之后,二房一家子也总算是紧赶慢赶地赶到了京都。
父母兄弟之间久别重逢,自是高兴得很,就连沈苏也被谢之缙陪着一道回了娘家。
就连周如玉许久没见到赵氏这个妯娌,如今再见,倒也很是亲切,坐在一处说了不少话。
赵氏的大大咧咧倒是没变,不过见了大嫂,还有贵气得都有点儿不敢认了的小妹,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儿没底。
大嫂还好,上一回来给小妹送亲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了。
可小妹这嫁过去才多长时间啊,变化也太大了。
“小妹原先在闺中就长得好,这一打扮起来,我倒是不敢认了。”
赵氏看了沈苏一眼又一眼,心中还是暗暗称奇,不由得道。
自家的饭桌上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她这般说话,家人们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沈苏闻言便笑了,嗔了在一边看热闹的大嫂一眼,才开口道:“这是二嫂埋汰我呢,我还是那个我,有什么不敢认的。”
其他人也笑了起来。
大家伙儿聚完的第二日,沈伯文便与自家娘子一道,领着二弟和二弟妹,去了长安街上拜托吴大老爷替沈家寻好的店面。
赵氏刚到了门口就惊讶起来,不由得道:“这个门面,可比我们县上的那家要大啊……”
沈仲康瞧着也是,不过他不善言辞,只沉默地点了点头。
沈伯文笑了笑,让唐阔上前打开门,“二弟和二弟妹进去看看。”
这可是自家以后做生意的地方,赵氏闻言就哎了一声,然后带着自家男人走了进去。
沈伯文落在后面,同周如玉一道。
总而言之,沈仲康与赵氏对这家店面都满意至极,除了后院有点儿小,没带几间房子之外,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
不过他们也能理解,毕竟京都的地界,寸土寸金。
再说了,从三元巷到长安街,隔得也不远,走路也只要一炷香的时间,他们也不用住在店里,要那么多间房间也没什么用,有能当库房和柴房的地方就足够了。
再翌日,沈伯文又带着二房夫妻俩与两个小侄子,去了提前说好的私塾,送上束脩礼,才把两个侄子的入学也给办好。
这间私塾,并非谢家族学,而是谢之缙推荐的另一家略有薄名的私塾。
因为谢家族学毕竟是有门槛的,两个侄子还开蒙不久,勉强进去,怕是也跟不上进度,倒不如这几年现在这家私塾上着,等到后面差不多了,再考虑换地方的事。
饶是如此,沈仲康与赵氏也对着大哥与妹夫千恩万谢了。
他们来到京都的两个最大的原因,首先是陪伴父母,其次便是两个儿子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