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阔自是拗不过自家老爷的,只得老老实实地坐着目送他掀了竹帘出去。
另一边,沈伯文出了门,刚一抬眼,就瞧见不远处的树底下,那个正背对着自己的身影,不是阎师爷又是谁?
只不过对方此时似乎是在训斥着谁,具体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听得出语气非常恼火。
沈伯文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想,许是他的小厮吧,看阎师爷对面之人露出的半道身影,好像穿着小厮的衣裳,不过好像不是自己先前见过的那个,现在这个没有先前的个子高。
眼下的场景,倒是不适合自己过去了。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随即便转身准备回去,忽然听到阎师爷高声骂了句:“不懂事!”
随即又传来一道少女的声音,语气放柔喊了声爹,似是在央求着什么。
沈伯文:“……”
他忽然联想到了这人的身份,应当是阎师爷的女儿,想明白之后,他难免有点无语。
但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他也懒得多管,索性抬起步子重新迈进了食肆的门。
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不等其他人问,沈伯文便道:“阎师爷在树下跟人说话,许是有什么事吧,应该快回来了。”
他这么一说,其他几人也就不再问了。
饭菜正如食肆老板所说的那般,很快就做好被端了上来,上菜的时候,沈伯文注意到阎师爷走了进来,不过只是他一个人,先是找到老板娘说了几句什么话,随后才过来同他们一道用饭。
他们几人用饭时,都没什么讲究,只是大家都没多少心思闲聊,一来是有事在身,二来也是因为赶路辛苦。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安安静静地用饭。
食肆中来来往往的客人倒是不少,老板娘似乎还端着饭菜出去了一趟,其他人忙着用饭,都没有留心,只有阎师爷往那边看了一眼,才放心地转过头来。
……
与此同时,阎府。
“我再问你一次,芝芝人呢?”
阎夫人面若寒霜,对着跪在自己面前正瑟瑟发抖的丫鬟冷声喝道。
“奴婢……奴婢不知。”
“不知?”
阎夫人听到她这话,差点儿被气笑了,“你贴身伺候芝芝,却不知她上哪儿去了?”
天知道她今个儿去屋里寻自家女儿的时候,发现守在门外的丫鬟表现不正常,直接进去一瞧,却发现房间里根本就没有人,不但房间里没有,整座宅子里都没有她女儿的身影的时候,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脚下不稳,差点儿就晕了过去。
她说完这句话,丫鬟还是只道:“奴婢当真不知……”
阎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唤道:“葛妈妈。”
“奴婢在。”
“找个人牙子过来,就说我们家中要发卖个丫鬟。”阎夫人语气平静地道。
她这话说罢,地上跪着的丫鬟猛地抬起头,却见夫人已经不再看自己,端起桌上的茶喝了起来。
她不由得抖如筛糠,她吓坏了,声泪俱下地磕起头来,急声道:“夫人,求您别把奴婢卖了,求您了……”
阎夫人并不说话。
丫鬟慌张极了,终于松了口:“奴婢知道小姐在哪儿!”
“啪”的一声,是茶盏重重地被放在桌面上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阎夫人含着怒气的话语:
“说!”
丫鬟被吓得抖了抖,结结巴巴地交代:“小姐,小姐早上换了小厮的衣裳,偷偷上了老爷的马车,就……就藏在那些行李和被褥后面……”
阎夫人听到这儿,只觉得差点儿喘不上气来,气得手都开始抖了。
吓得葛妈妈赶忙上前替她顺气,一边劝道:“夫人息怒,小姐那边有老爷在呢,不会出什么事的,您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不过说是这么说,她也觉得自家小姐这次做的太过了,实在不像个样子,但此刻却不是火上浇油的时候,还是先得把夫人的情绪稳下来。
半晌后,阎夫人深吸了一口气,面色恢复平静,对屋里的人语气平静地道:“今日的事,不许同旁人说一个字,若是有谁管不住自己的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她这话没有说完,不过屋内没有人不懂的。
阎夫人站起身来,随即又看了眼地上还在不自觉发着抖的丫鬟,收回视线,冷声道:“至于她,给我关在柴房里,不许给吃食,等到芝芝回来再说。”
等到丫鬟被拖了出去,阎夫人闭了闭眼,复又睁开,轻声道:“葛妈妈,去开箱笼,挑几样送得出手的东西,回头我还得带着芝芝上沈大人家的门,亲自赔罪呢。”
自家女儿胆大妄为,女扮男装混到人家出公差的队伍里去,往小了说,是孩子不懂事,他们做父母的没教好,往大了说,是蓄意扰乱公务。
她语气中带着鲜有的疲惫,听得葛妈妈也难受起来。
……
傍晚时分,沈伯文一行人总算是看到了安南县的城门,他们排队进城,沈伯文索性掀开帘子,往外看去,怎么说呢,来都来了,正好好好观察一番兴化府下属的晋江县、安南县、宁德县和永泰县这四个县的情况。
旁的还暂且看不出来,最直观的感受,便是安南这边的百姓,似乎过得比晋江的百姓们要好一些,不仅体现在衣着上,主要还是因为精神气儿要更足。
沈伯文继续往外看着,面上若有所思。
而后面的阎家马车当中,阎师爷正压低了声音,对自家这个胆大妄为的女儿小声训斥着:“要不是那会儿已经来不及了,我立马就要让人把你送回去!你给我老实待着,等到了明日,就让小九送你回去,听到了没有!”
他说着话,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件事也怪自己,今个儿起得太早了,坐到车上就开始犯困,等到与大人汇合之后,又去了那边的马车中议事,竟是半点儿都没发现自己的马车里还多了个人!
他方才已经说了一路了,阎棠芝已经有点听烦了,她眨了眨眼,看向自家父亲,状似乖巧地“嗯”了好几声,表示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女儿知道错了,都听您的。
然而心中却在想着另一个人。
阎师爷说了一路,也口渴了,终于偃旗息鼓,尽力忽视她,闭目养神起来。
阎棠芝却并不在意,她双手托腮,眼神有些飘忽,心思早已不自觉地飘到了前面的马车中。
也不知沈大人此时在做什么?
她做出这件事来,一点儿都不后悔,昨日在父亲的书房外听到他与母亲所说的话之时,她心中便有了这个大胆的想法:若是自己女扮男装跟过来,是不是能同沈大人多相处一会儿?
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
那是个雨天,父亲母亲带着自己和弟弟去沈府拜见,正巧在门口碰上他从外面回来。
她还清楚地记得,他那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窄袖直缀,衬得身姿挺拔,撑了把素色的油纸伞,闲庭信步地从远处行来,在雨帘之中,如同一副浓淡相宜的水墨画。
行至廊下,他收起伞,露出那张清隽俊朗,会弁如星的脸。
她登时就看呆了,心漏跳了一拍。
第一百零四章
再后来那天的事, 阎棠芝就记不清了,因为到后面,她的脑袋一直晕晕乎乎的, 乖巧地跟着爹娘问好,行礼。
在他们跟鲁家人一道跟着沈大人她们一道来兴化府的路上,母亲时不时地就会带着自己去陪沈夫人说话。
沈夫人当然也是很好的, 她温柔大方,待人可亲, 懂得也很多,听说还是京都中一位很有才名的夫人的弟子,这也是为什么她虽然出身低微, 但却极少有人议论她与沈大人并不相配的原因。
真是羡慕沈夫人。
若是自己也能离他更近一点儿就好了。
阎棠芝托着腮想。
……
沈伯文自然不知后面的马车中还有人在惦记自己,他此时正在跟老何说话。
“以往官府遇到这种情况,都是如何做的?”
老何想了想,道:“大部分时候,都是修理堤坝桥梁,疏通沟渠, 以及修固水库等等。”
沈伯文颔了颔首, 心道《荀子》之中亦有:修堤梁, 通沟浍,行水潦, 安水臧,以时决塞;岁虽凶败水旱,使民有所耘艾, 司空之事也。[1]
他心下稍稍叹了口气, 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 人们面对天灾的时候, 往往都是渺小的,但在现代时,除了人们坚强的意志力之外,还有各种先进的科学技术帮忙,而在古代,却只有前者。
自己不能将希望都放在不知道能不能起到作用,或是不知能多大作用的堤坝水库上,回去之后还应当盘点一番衙门库房的存粮,若当真发生旱灾,及早把控市场价格,对商人们严加管制,然后向朝廷汇报,希望能及早赈灾才是。
在天灾面前,个人的力量是极其有限的,但却并不能因为如此,就什么都不做,他们这些人,既然手中有这样的权利,身上自然也肩负着责任,所以才要尽更大的努力。
他们两个说了会儿话,就进了城。
老何原本想让他们住在自己家中,但沈伯文思及自己这一行人的人数并不算少,便婉拒了,找了间客栈住下了。
等用过晚饭歇下之后,已是夜色沉沉,星子高悬。
大家都舟车劳顿,脑袋一沾到枕头就睡着了,一夜无梦。
翌日,阎棠芝为了避免被自家父亲送回去,早早地就等在沈伯文的门口。
“吱呀”一声,房门从里面被打开,沈伯文穿了件天青色的道袍,姿态闲适地走了出来,自然而然地也瞧见了候在自己房门口的人。
脚步顿住,正当他在想是装作没看到直接走过去呢,还是应当找阎师爷聊两句的时候,阎棠芝忽然往前走了一步,不伦不类地对他拱手行了一礼,然后不好意思地道:“草民……见,见过沈大人。”
她还在努力维持着自己身上那一戳就破的伪装呢。
沈伯文却不想配合她,他们此番出来,是做正事的,并不是带着小姑娘玩闹的,于是他正了正面色,看向对面之人,态度良好地开口问道:“侄女寻我有事?”
他自觉态度和语气都很温和,然而小姑娘一听他这话,脸色霎时变白,眼神控诉地看向他,脚下甚至都有些不稳,泪光涟涟的,忙不迭地抓住了走廊的扶手。
沈伯文耐心地等她说话,然而半晌过了,她还是一言不发,他的耐心终于耗尽了。
他礼貌疏离地道:“若是无事,我便让阎师爷早些送你回去吧,想必令堂在家也很是记挂你。”
说罢,便直接了当地下了楼。
哪怕是不用脑袋想,都知道她肯定是偷偷从家里溜出来的,阎夫人怎么可能放得下心,说不定把家里都翻遍了。
还有许多正事要做,无心再在她身上多花时间,沈伯文下楼之后便让唐阔替自己给阎师爷带话,暂且给他放两天假,让他带着女儿先回府城,其他的事便先不用操心了。
阎师爷在收到这条传信之后,面色登时就不大好看了,不是对沈伯文,而是对自家这个不知轻重的女儿。
然而他自诩是个君子,从来没有对儿女动过手,饶是现在气得吹胡子瞪眼,也只是指着阎棠芝又把她骂了一顿,然后带着不知为何看上去失魂落魄的女儿上了马车,立马回城。
老何的老家在这里,自然不会跟他们一道住客栈,鲁师爷下楼之后没有见到阎师爷,不由得问起来,唐阔便替自家老爷答了,只说阎师爷家中有急事需要赶回去,并没有说别的,鲁师爷也就识趣地不再多问了。
一道用过早饭,与老何在客栈门口回合之后,他们继续实地走访调查。
走完四个县,前前后后总共花了十天时间,结果却不大乐观。
四个县情况都差不多,只是或轻或重的区别,虽然这种结果在沈伯文的预料之中。
时隔数天回到家中,周如玉一见到他便吓了一跳,一边上前来亲自替他更衣,一边话中带着一丝心疼地问道:“怎么才出去了这么几天,就瘦了这么多?”
不光是瘦了,每天都在日头底下,还黑了许多。
好在人长得好看,哪怕被晒黑了也不丑。
沈伯文不欲把外面的情绪带到家里来,闻言便同她开了个玩笑,“前些日子我还觉得胖了些,现在倒是正好了。”
周如玉又哪里不知他是在宽自己的心,没有多说什么,只亲自去了趟厨房,晚上整顿了满桌子的好菜,要替他补一补。
在外面的时候的确没有吃好,沈伯文很给面子,一气吃了三碗饭,最后还舀了一碗汤慢慢地喝着。
一边喝,一边听自家娘子说这几天的事儿。
说阎夫人前两天带着女儿上门,是来请罪的,说她当时听到事情的来龙去脉时,也有些诧异,以前也从没想到,阎家这个小娘子,看起来安静乖巧的,居然还能做出这么大胆的事来。
沈伯文又喝了一口汤,对此并不发表看法。
当日他被满心满眼都是有关于旱情的事,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关注一个小姑娘,然而此刻回到家中,妻子与孩子陪伴在身边,身心都放松下来,便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当时阎棠芝的反应。
他与原身的脸其实长得差不多,因而在现代时,倒也不是没有女孩子喜欢过他,对那种眼神并不算陌生。
因而两相对比之下,他不由得有些语塞。
实在是有些想不通,自己若是再大个两三岁,都能当她的爹了,自己一向注重距离感,同她见过的次数,怕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也不知道小姑娘究竟怎么想的。
想不明白就干脆不想,沈伯文在心里摇了摇头。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又继续将有限的精力投入到了无限的工作当中,亲自将给四个县的县令发了公文,让他们将防旱的工作做起来,在不引起流言和惶恐的前提下,让百姓们尽量都屯点儿粮食。
蒋沛春接到公文之后,不由得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做不好,于是想了个笨办法,既然怕底下的人阳奉阴违,那就自己也跟着一道做事好了,反正现在最重要的事也就是这件了。
于是晋江县的百姓们就总能瞧见自家这个县太爷今个儿在田间地头,明个儿又在堤坝上,后天又去了粮食店中,时间长了,大部分百姓都能认得蒋沛春的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