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净、整洁、朴素,而且东西很少,根本不想已经住了半个月的样子,更像是一位旅客,连衣服都少得可怜。
她不是处心积虑要进颜家吗?为什么进了颜家,过得却比奴仆还要差。
房间中唯一的点缀就是她书桌花瓶上一枝粉白芍药,芍药的花瓣上还凝着一滴水珠,看起来是被她悉心浇灌过的。
蜡烛的光照在芍药柔嫩的花瓣上,溶浸在苏慕低垂的侧颜,提笔间露出的一截白皙手腕冰姿玉骨。
平心而论,苏慕是美的,用美来形容女子实在有些冒昧,但苏慕却十分合适。
她的五官比男子还要柔和娴静,可眼神里却偶尔透着疏离冷欲,便是穿着红衣也似雪般清冷。若细细品鉴,连沈二小姐也要逊色她三分。
可惜这样的人心思不正,出身不如沈二小姐,才华也不如沈二小姐,却不知道凭自己的本事立足,只想着歪门邪道攀高枝,连女子的脸面都不要了,做上门赘妻。
“写好了。”苏慕放下笔,在和离书上摁下了手印,然后交给了颜霁月。
“少爷?”见颜霁月没有反应,苏慕又唤了一声,颜霁月的思绪才堪堪被拉了回来。
他看着和离书上的字,既已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他们确实二心不同,难归一意。
“少爷,摁手印吧。”苏慕低声催促。
颜霁月看着鲜血淋漓的手指,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忍受的躁郁,那股心情来的莫名,他甚至想不出任何原因。
终于和离了,他不是应该开心吗?为什么他却迟迟按不下去?
第4章 和离-下
看着颜霁月迟迟不按下手印,苏慕心里突然有点慌。
这家伙该不会是像上辈子那样反悔不想离了吧?
因此她故意轻慢的笑了笑,刺激他:“怎么,颜大少爷舍不得我了?”
“谁会舍不得你。”颜霁月果然被她的话所激怒,闭了闭眼,摒弃了脑海中那些七零八碎的混乱,用力摁了下去。
和离成功。
苏慕开心的笑了起来,笑容灿烂明媚,恍若盛夏阳光般刺眼。
她飞快的将和离书收好揣在自己的怀中,并开始收拾本就不多的衣物。
颜霁月看着她如此急不可耐的样子,突然有一种被拂了面子的羞辱感。
他问道:“你竟然连在颜府内过一晚的心思都没有?就这么着急的搬出去?”
苏慕一边将衣服打包好,一边轻松地笑道:“如今我已不是少爷的入赘妻,也不是颜家的仆人,自然没有理由留在这里。”
“那你要去哪儿?外面天已经黑了,你难道要住客栈吗?”颜霁月皱着眉,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不会着急把你赶出去,你可以在这里将就一晚。”
“少爷不必担心,我自有自己的住处。”苏慕收拾好行囊,婉拒了颜霁月的好意。
老实说,苏慕对颜霁月是有些怨的,倒不是怨颜霁月不喜欢她,毕竟讨厌一个包办婚姻的妻子合情合理。
她只是生气,明明他们都是受害者,她却要被迫承受所有的指责。
而真正的施害者,却被他保护的好好地。
成婚十年,她们有那么多可以和离的机会,偏偏他就死拽着她。一面觉得自己和她成婚委屈,时时刻刻在她面前抱怨;一面又不肯放她走,甚至还主动提出想和她生孩子。
真是莫名其妙。
他们在这场婚姻里彼此磋磨了十年。
如今回想起来,苏慕甚至想不出她和颜霁月有哪怕一段称得上快乐的记忆,一段都没有,只有一地鸡毛。
可现在,面对刚刚和她成婚半个月的颜霁月,她不想将这种怨施加在少年颜霁月身上。
毕竟此时的他,是真真切切的想与她和离。
他有什么错呢?什么都没有。
他就如同一把利刃快刀,干脆利落的斩断了她们心力交瘁的婚姻。
从今以后,他可以痛痛快快的去爱他想爱的人,沈二小姐也好,其他人也罢,她们两不相欠了。
当晚,苏慕收拾好行囊离开了颜府。
黑沉沉的乌云压在天边,下一秒,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滴落在江南小镇青苔绿瓦之上,落在她的发间,洇湿了她的发梢眼睫,缠绵在她白衣红衫之上。
她凭着记忆在黑夜中穿梭在冒着青草味的小巷间,来到了熟悉的小院前。
她推了推门,门没有从里面拴上,她很轻松的就走了进来。
房间里亮着一盏微弱的等,听到动静,窗户上略过一道人影。
谢依匆匆忙忙的跑了出来,连鞋都来不及穿,光洁的脚踩在地砖青苔上,墨绿色的眼眸比水墨里江南还要盎然。
“苏慕。”他静立在烟雨朦胧间,低声唤着她的名字。
“怎么光着脚跑出来了?快进去。”苏慕拉着他的手。
进了屋之后,苏慕脱下外衫,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拢了拢被打湿的长发,用一根素簪子将披在身后的长发挽起。
等她打开门,谢依已经端着一杯热乎乎的浓茶守在门口了。
看见苏慕出来,谢依眼眸弯弯,深绿色的眼眸随着他的笑容好像被风拂过的稻田。
他将茶往前递了递,用学会的为数不多的中原话说道:“喝。”
苏慕笑着接过茶,抿了一口,舒心的暖热流遍全身。
屋外阴雨潺潺,屋内温暖干燥,穿越十年,不用在商场勾心斗角,不用在一团理不清的婚姻里纠缠,苏慕的内心第一次感受到平静。
她将手伸出屋檐外,雨滴砸在她的手心,飞溅的水花溅到谢依的眼眸里,青绿稻田被水打湿。谢依本能的闭上眼睛,异域浓密的眼睫打湿后湿哒哒的垂在眼尾。
苏慕轻笑一声,指了指窗外,说道:“雨。”
谢依擦干眼尾的水痕,湿漉漉的眼眸望着她。
苏慕拉着他的手,像她刚才那样伸出屋檐外,这一次谢依没有像之前那样抵触抗拒。
谢依静静的感受着雨水的湿润,听着耳边苏慕温柔的声调,婉转如水汽般氤氲:“雨。”
他突然明白,眼前这个女人在教她中原话。
以前拐他的人牙子也试图教他,为的是讨好买家。
秀才也试图教他,为的是附庸风雅。
谢依虽然不懂中原话,但他并不傻,他能从女人暧昧不明的眼神里感受到,她们所教授的词汇里带着上位者俯视的施舍,以此让他卑微的仰望,下贱的讨好,如狗一般摇尾乞怜,满足她们高高在上的自尊心。
并且她们急功近利,若他不能在短时间内学会,必然要吃些苦头涨涨记性。
但苏慕似乎和她们并不一样。
她的教学是漫无目的的,一会儿指指缠绵的细语,一会儿指指墙角边杂草、盛开的野花、飘落的树叶,那些讨好女人的话,她反倒一个字也没提。
他若学会,她就温柔的冲着他笑,像是在鼓励,亦是在夸奖。
他若学不会,她也不恼,反而笑容更深,不疾不徐的再说一遍,纠正他的发音,直到他学会为止。
不会骂他,也不会打他,她就好像这场氤氲潮湿的细语,温柔地滋润着大地。
谢依布满伤痕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摸了下空荡荡的手心,他突然好想再吃一颗蜜子糖。
“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苏慕指了指旁边的小房间,做了一个睡觉的手势。
谢依明白她的话,进了屋。
躺在床上的谢依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今天发生的一切仿佛跟做梦一样。
前两个主人性情太差,以至于突然遇见苏慕这样温柔的人他还有些难以适应,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忽然,他自嘲的笑了笑,骂道:“贱骨头。”
遇到一个温柔的主人有什么不适应的,难不成还想再遇到一个像秀才夫郎那样的主人,再在胸口上烫一道疤。
谢依中原话学的磕磕巴巴,但拜李秀才夫郎所赐,骂人、尤其骂男人的腌臜话他灌了一肚子,可以骂一上午不带重样的。
但他不能在苏慕面前说。
这个女人对他很好,脏话不应该对她说,太冒犯了。
而且他也很难想象,那样温柔的苏慕,说起话来轻声慢语,比六月的风还要软,骂街该是什么样子。
这样的苏慕应该也不喜欢他说脏话吧,男人在女人面前就应该是柔软的,温和的,说话慢条斯理,连笑一下都要用手帕掩唇。
没有哪个女人能拒绝柔弱的男子,苏慕不也正是看见了他被李秀才夫郎折磨才发善心救下他的吗?
既然她喜欢他柔弱天真又顺从的模样,那他继续装下去就好,反正也不难。
谢依刚刚定好未来的人设,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因为他突然发现,苏慕的房间灯还亮着。
他是奴,怎么能比主子还先睡。
真是被苏慕温柔的性格所蒙蔽了,差点忘记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谢依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叮嘱,自己现在是苏慕买回来的奴,即使她撕了卖身契,离开她,他也活不下去,他必须讨好苏慕才能活下去,再找机会攒钱,逃回大漠。
在心头默念三遍讨好苏慕后,谢依穿上衣服,来到了苏慕的房前。
苏慕离开颜府时,带走了笔墨纸砚。
这些都是她用自己的钱买的,走得时候当然也要带走。
苏慕穿越之前读的是文科,除了数学不好,其他都在年纪排名前十,算成绩优异。
女尊世界也有士农工商的讲究,商人排在最低等级。
上辈子的苏慕原本是想攒些钱,参加考试,不奢求什么状元榜眼,哪怕考上个秀才,都算能脱离贱籍,不用一直为奴为婢。
可惜后来因为颜家经济被掏空,她被颜主君以恩要挟,被迫走上了从商的路。
在女尊世界,商人哪怕读了再多书,以后也不能参加科举,而且商人的女儿也不能参加科举。
除了这些之外,在女尊世界当官的就是天,可以明着跟商人伸手要钱,哪怕苏慕最后成了倦城首富,每年也要花不少钱打点。
知县年底时想扩修府邸,找她出一千两银子,她手头紧拿不出来,知县没少给她穿小鞋,这就是倦城食物链的最顶层。
重活一世的苏慕不想再走以前处处受人欺负的老路,准备重拾最初的目标,参加科举。
虽然她没有上过女尊学堂,但她上辈子好歹在女尊世界活了十年,并且受到现代教育的影响,坚持活到老学到老,对女尊世界的‘四书五经’也算是有些了解。
有了新的奋斗目标,苏慕开始挑灯夜读,忽然有种重回高二晚自习的错觉。
看吧,即使穿越了还是要好好读书。
有时候苏慕都在想,她穿越是不是因为数学课打盹,所以老天惩罚自己。
就在苏慕走神之际,蜡烛燃烧到底,烛火忽明忽灭晃人眼。
苏慕眼睛被晃的睁不开,正要站起来动手换蜡烛,一旁已经有人为她续好了蜡,明亮的烛光重新亮起,映照着一双深邃的深绿眼眸。
“你怎么不睡?”苏慕有些惊讶,他今日遭受了李秀才夫郎的虐打,按理应该早就睡着休息才对。
谢依听不懂她这句话,只是冲着她笑,笑容纯然有一种天然的感染力,像个乖巧听话的弟弟。
因为混血的关系,谢依的骨相有西域人的深邃立体,但皮相却极具东方古韵,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红,似乎东西方的美都汇聚在他一人身上。
苏慕指了指他的房间,再次说道:“去睡吧。”
谢依摇摇头,布满细碎伤口的手指小心翼翼的碰了碰她的袖子,墨绿深眸试探的看了她一下,确定她没有讨厌的意思,用手指为勾,勾住了她的衣袖,吐出两个字:“陪你。”
苏慕垂眸低笑。
眼前的谢依好像和上辈子的谢依融为一体。
上辈子她经商时,常常要算账算到深夜,谢依就在她旁边守着。
夏天天气热,他就站在她身后给她扇扇子,替她赶走烦人的蚊子。她若心情不好,他就去池塘边给她抓金姑子逗她开心。
颜府是一座幽深的大宅,好像脖子上无时无刻被一双手掐着,憋得她喘不过气。
谢依是她在异世唯一感受到温暖的人。
可就算是这样,颜霁月似乎也不想惯着她。
记得是成婚后的第五年,那年她和颜霁月的关系有些缓和。
夏天天气热的厉害,谢依去池塘边给她摘荷花,想让她感受到一点清凉。
结果人刚到池塘边就被颜霁月给推了下去,要不是她及时跳进水里去救,谢依可能就没了。
苏慕是真的生气了,头一回不顾及他少爷的面子,当着仆人的面指责他,而这也成了她和颜霁月关系急转直下的开始。
颜霁月最爱面子的人,这么可能忍气吞声,与她大吵一架,并看着从水里捞起来的谢依,唾了一声绿茶。
第5章 记忆
夜深,颜霁月和衣躺在床上,看着和离书上的字迹有片刻的失神,一切发生的太快,他还来不及消化这场狂喜。
不知不觉他睡了过去,细语随着风声潜入他的梦中。
梦里光线纷杂梦寐,颜霁月似乎看见了他和苏慕的另一场结局。
那时他们还没有和离,苏慕常常来到菡萏院对他示好,知道他不能离开颜府,三天两头从外头带点新鲜玩意儿给他解闷。
可那时颜霁月讨厌苏慕,纵容小萍对她言语相讥,苏慕眼神失望黯淡,下一秒她强撑着露出一丝笑容,眼眸像星星似的明润。
她虽是下人出身,但脊背永远挺得笔直,这是颜霁月对苏慕唯一有好感的地方。
但在小萍面前,她头一回低下头。
苏慕的隐忍,屋里的颜霁月其实都看在眼里,可他心中有怨,看着她被小萍毫无尊严的诋毁,他顿了顿,什么都不管。
但他不知道,那是苏慕最后一次弯下腰,讨好他了。
成婚一年后,苏慕开始经商,在外忙时多,在颜府闲时少。
再也没人会花心思给他带解闷便宜的小玩意儿,半年后,颜霁月玩烂了苏慕送给他的最后一只纸鸢,想起曾经常来给他送新鲜玩意儿的苏慕,有些怀念。
这时苏慕经商小有成绩,听闻外界对她的风评好了不少。颜府下人更是态度大变,哪怕是他的贴身侍从小萍,态度也暧昧了许多,私下打扮也比平时妖娆了,似乎在等待谁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