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睁睁看着大端衰亡,看着大军破城,看着长安血流成河,即便如此,他也没打算挣扎,更没打算违抗这场不可逆转的天命。
他知道天命不可违,所以打一开始就决定束手就擒,他撇下贞白,擅自离开禹山,一个人前来赴死。
人生最后一程,他想偷偷的走,奈何忘了那个人钉在自己眉心的印记,无论天涯海角,贞白都能找到他。
李怀信定定立在朱门前,望向平整宽阔的长街尽头,那个人白衫竹簪,披星戴月而来。
李怀信的双腿好似灌了铅,突然间寸步难行。直到贞白停在他面前,携着一身秋末初冬的清冷,眉目却是前所未见的柔和,她说:“我来接你。”
李怀信的眼眶蓦地红了。
而听闻此言的唐起心头猛震,因为他忽然想起之前在密云碑楼的险境中,他即将被破棺而出的祟灵吞噬时,唐起命悬一线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一下下砸在胸腔上,强烈到近乎钝痛。就在大脑混沌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女音,清清冷冷地,对他说:“我来接你。”
就是这句话,是这个人的声音,在秦禾点燃一炉香之际,穿越了千年岁月,响在唐起耳边。他以为是幻觉,直到这一刻,在禹山的香阵中所闻所见……
贞白从禹山赶至长安,千里路途一刻不歇,她活了这么长年岁,认为世间事都是云烟,她从不曾真正放进眼里,所以总是处变不惊,有股刻进骨子里的冷漠淡然。她从未像现在一样,心焦如焚到气脉乱行,全身漫起一股凉入骨髓的寒意。
贞白鲜少畏惧过什么人或者事情,所以当时的她并不知道这股寒意就是常人所谓的惧怕。
因为李怀信的不辞而别,她是动了气的,可是一见到人,那股气性就倏忽散了,她说不出重话,甚至连句怪罪都没有,强压着那股子恶寒,看着面前苍白的人,缓声说:“怀信,跟我回去。”
李怀信张了张口,嗓子喑哑:“贞白——我不能跟你回去了。”
“不回去也行,”贞白都依他,“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李怀信红着眼睛看人,那是他无论如何都舍不下的人,他还想活,想一直陪在贞白身边,可是,他不得不说:“大端亡了。”
贞白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长睫煽动间,微微发着颤,看着眼前人,皮肤比方才更白了一层。
空气中浮着浓浓的血腥气,护城河被鲜血注满,飘着无以计数的尸体。
她怎么能给忽略了,李怀信的命脉,四魂七魄一直系着大端王朝的国运,所以大端王朝的兴衰成败,从来不会与他们无关——他与大端共存亡。
“没关系,”贞白握住他的手,至周身泄出一环密不透风的阴煞气,将李怀信护在其中,她轻声说,“我守着你。”
“贞白……”李怀信原身的肤色渐渐褪尽,身体一点点白到透明。
“我守着你。”她又说一遍,牢牢攥紧他,手心冷汗凝成霜,泄出源源不断的阴煞气罩住他,像一道禁锢。
“你不该来的,”李怀信心酸又难过,喉咙吞针一样疼,“我不想让你看见。”
贞白还是那句话:“我来接你,我来接你回禹山。”
可是李怀信已经薄透到肉眼难辨,无论贞白加几层禁锢,无论她如何强留,眼前人仍旧在一点点、无声无息的消散。
每个将死之人,都会惦记着给活着的人留一席临终遗言,他想他也该给贞白留句话,可是他又怕,说了那些肺腑之言会让贞白伤心难过,以至于很久很久都放不下。
何必呢,他死了一了百了,倒是难为对自己牵肠挂肚的人,所以他搜肠刮肚,最后只能嘱咐一句:“以后,你好好的,不要惦记我。”
盯着越发虚无缥缈的人,贞白第一次有种束手无策的慌乱,可她不能慌也不能乱,她在不顾一切留住人:“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阴谋,为了大端的王朝国运,将多少无辜牵涉其中,贞白和他亦不能幸免。有些人不甘心做亡国之君,每一步都在处心积虑,李怀信三言两语道不明,他怕自己变成胁迫贞白的筹码,他怕贞白会因他受制于人,或不得不为此做出一些屈服和妥协,在这场硝烟之中,他和贞白之间,总有一个要殉祭于这亡国的命运。他绝不能让贞白再有一丝一毫的牺牲,只有大端彻底覆灭,那些人逆天而行的痴心妄想才能一并终结。
所以归根结底,都是命定,大端和他都争不过天命,注定有此一劫。
李怀信来不及解释,也没办法说给贞白听,他看见贞白的瞳色一点点发红,里头酝酿着一头即将爆发的困兽。
他凑过去,想安抚和告别,可是那个吻还未来得及落在贞白唇边,他就消散在了固若金汤的阴煞气之间。
贞白茫然地望着虚空,手里紧紧抓握着一把空气,自身后传来一声声撕心裂肺地呼喊:“师父——”
“李怀信——”
“殿下——”
贞白不知所措的站了一会儿,血瞳中倒映着李怀信身死魂销的场景,只余下一颗贞白曾钉入他眉心的眼睛,死不带去。
“为什么,”她像是不明白,也无法接受,她茫然地问为什么,“我守不住你?”
然后才一点一点意识到,李怀信散了,散得干干净净。
他化骨成灰,又灰飞烟灭。
贞白的瞳色越来越红,眉心那竖朱砂火焰般烧起来,她周身的煞气猛蹿,顷刻间自体内倾泻,犹如洪涛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