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权柄需要的是合适的人,帝师缺少合适的掌权者。”
“你合适吗?”
北牧雪雅没有回答,她只是继续道:“大荒以南是无边的海洋,至北则是辽阔的冻土。西州百姓将雪山以北的荒原称为永冻死地,我们却修筑起无止境的长城,因为在那些坚冰白雪的土地上仍然存在陌生的民族。他们的容貌与我们不同,语言不同,何况信仰,历史还是祖先,我曾尝试去理解他们的愿望,尝试与他们沟通,只是最后不得不相信传承千年的文明就已经注定了矛盾的无法融合,所以长城依然存在,即使能够共存,却无法成为同胞。”
“南海以外会是什么,楚王是否有过担忧,是否也曾经站在至南的礁石日夜眺望,而那些可能出现的船帆会是朋友吗,不,他们只会是敌人,需要举起武器,刀刃相向。”
“但你我从来都是同样的语言,我们能够互相理解,我希望所有人都能明白,大荒是共同的家乡,是我们传承和生息的地方。”
“这是我能够做出的承诺,并且竭尽全力保证大荒的繁荣维持至下一个千年,证明南境的无可替代,所以我们需要合作。”
她沉默了一会儿,复又坚持道:“若能得到你的信任,我将以个人名义再许以三个承诺,在不妨碍大荒秩序的前提下,倾尽所有北牧能够动用的力量予以实践。”
少年的脸庞似乎有一瞬间的触动,但很快又被阴霾掩埋,他掀一掀手指,那些金色的纹路仿佛就会飞起来。太迟了,他在被无数的遗憾与期盼推着走,他想要的是时间倒流,人生回头,可是如今结局已定,只剩满地尘埃。
“我明白了。”
北牧雪雅抿紧唇线。
“再加一个条件,南境在帝师设立驻地,范围内不论是人,土地或者武器,皆保有与南境同样的权利。”他跃下台阶,笃定身后的两人会沉默着接受所有要求,“我喜欢禁城门口那片地方,临高,开阔,很适合建成府邸。”
……
今年的春天并不温暖,百姓在寒风中慨叹的同时多为好奇,为何城中的旗帜换了又换,红色的潮水张扬而入又堂而皇之的退离,与另一股银白的队伍泾渭分明,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擦肩而过,最终越来越远。
而云枢书和云掣在禁城门口抓耳挠腮的猜测他们的交涉过程,作为琅嬛的正经传人他们本应有责任还原关键事件的原貌,但这种秘密的仅在暗地达成的交换想要详细知晓简直难于登天,若四处都探查不到结果,也许他真的会走向直接询问当事人这一条路。
光是看到北牧的军民在大门口量土规图,搬运建材,一副大张旗鼓想要建造王府的模样就着实令人费解,封侯行赏也不至于此时开工,还选在如此大逆不道的位置,尚未登基就想悬梁,太不对劲。
有蓝眼睛的布衣年轻人因军中无事,特地跑来主动提供人力,乐呵呵的到处奔走。人穿一身短打在三月的春季似乎还觉得闷热,裤腿挽起好长一截,一副精力过剩的模样。云枢书抓住对方拐弯抹角扭扭捏捏的探寻建府的始末,没想到对方琢磨片刻恍然了眼前书生的八卦之心,非常热心的给予解答,将军中流传的布告全盘托出。
“是给楚王建的,以后北境南境一家亲,友好互助,互盟互惠。”他拍着云枢书的肩膀,笑声爽朗无比。
云枢书吃惊:“真的?”
“当然是真的,正式宣告都一溜贴过去了,就差没挨家挨户敲门通知,你们怎么还不知道?”
“哦,我们不是本地人。”
看这位呆呆的小书生满脸费解的模样,他揽着肩膀又往前面堆满木材砖石的大道指了指:“姑娘,就是你们称呼的北境女王,姑娘说啊,禁城并非高高在上的孤城,它是帝师的一部分,它需要安全和敬畏,但流于表面的森严没有任何意义,不如把这些土地都拨分出去,还能耕耕田,种种地,让帝师的百姓多盖点房子,这不是先给楚王盖一座嘛,人家千里迢迢来的。别这么看我,后面的话我记不清了,差不多就那个意思。”
“可是,楚王不是走了吗?”
“是走了,人家留了个特使在,说是监督进度。也是,前朝也有嘴上答应好好的结果一拖拖三年还拿他没办法的例子,不过,我们可不是那种说一套做一套的小心眼。话说回来你到底在记什么啊,从刚才起就一直写个不停……”
云枢书啪的合上手中小抄,飞快地躲过对方忙不迭伸出的手臂:“私人物品,非礼勿视。”
对方显然一愣,尔后眼神亮亮的:“身手不错啊。”
“我是经验丰富。”
“你是做什么的,印小书的,还是抄小报的?不对,那些狗腿子见了兵跑的比贼还快,哪有你这么胆子大的。”
云枢书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都不是,我们可是正经的写历史的,有牌子的!”
身背□□的云掣终于从工地上转悠回来,恰好撞见一高大的蓝眼青年按着云枢书抢他那宝贝的掌心小抄本,他一急,手快的扔了□□出去。
哐的一声插进了两人脚边的砖缝。
于是便看到那双蓝色眼睛更亮了几分。
“这年头史官都要求文武双全了,不愧是皇城的官,来来来,跟我比划比划,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我可去你的机不可失,我要告你妨碍公务!”
长街太久没出现那么鸡飞狗跳的热闹场面了,先是一个书生按着帽子提着袍子撒腿狂奔,后面追着提枪的高个少年,又紧跟了一个短衣短裤的武夫。可没过多久那个武夫边跑边乐,手里还攥着什么时不时回头招摇,而后面则又成了丢了帽子掉了鞋子,锲而不舍大声叫骂的小书生,还有一旁唉声叹气跑跑停停给周边摊铺挨个道歉的□□少年。
没事,摔就摔了,不就几个瓜么,这要搁以前呐,常见。卖瓜的老爷子推了少年硬要递过来的赔钱,又在他急匆匆的追赶下一处遭殃地点的时候再三探头张望。
奇哉怪哉,他摸着脑袋,但念着念着又笑了起来。
迟迟归
帝师百废待兴,近郊的云从道观时不时有虔诚的香客上门探望,许是因为新帝尚未登基,旧令尚未废除,仅有零星几个灰衣道士敢回到道观,带着扫把水盆里里外外的捯饬。于是建于最高处的观星台仍然处于封闭状态,门口由鹿首竖立的“禁地”木牌虽然有些歪倒,但也无人拔除。
韩错独自带着黑伞在观星台的内部建筑躲雨,顺便检查由诸葛道长送来的最新信件。
向飞扬早已赶回北牧的军营,尔后也披挂举旗在众目睽睽之下正式的进入王城,据他所言,北牧雪雅在瞒着几乎所有人的情况下只身潜入禁城与当时的楚王对峙,事后虽然成功说服南楚退兵,但还是招致营中无数的后怕,而向飞扬给予女中豪杰的盛赞,显然持有相当的正面态度。
与此同时韩错不打算再入帝师,不论如何此时的他无人监视,不受威胁,是时候尽快跑路,肯定不会再巴巴的出现在北牧的视野之内。
小殊在一旁并不安静,她为叶子阳脱逃的事情已经郁闷了好几天,半是自责半是愤懑:“这个大骗子,说好了只是看一看自己的母亲,说好了没什么留恋的,一不留神就跑了。我明明都已经绑了好几圈,居然还能挣脱,就是个不要脸的骗子!”
“他算准了灵力充沛的地方和时机,又舍得牺牲大半的力量,在地面上确实很难拦住。何况,”韩错想了想,“何况他还带着另一个人的碎片,多少已经有魔化的前兆。”
小殊抱起脑袋:“我从来没犯过这种错,这个骗子真是个大麻烦,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不急,他不是和你说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吗。”
“骗子说的话怎么可以信啊。”
虽然叶子阳将踪迹处理的很干净,但在专门干这一行的韩错眼里并非已经到了束手无策的地步,他安抚着气的跺脚的小殊:“不是你的错,等雨停了我们就出发。”
“出发?去哪儿?有线索了对不对?”
“嗯,是个挺远的地方。”
他放下镜鸟特地带来的信,用诸葛道长的消息转移话题:“诸葛先生说新帝登基的相关事宜还在筹办,不过似乎以北牧雪雅为首的一众将领都已经做出了决策,就等具体的消息公布,再传递到大荒各地。”
“这不是相当于什么都没说嘛。”
韩错摸了摸躁动不安的小殊:“新的年号定为永初,所以从下个月开始,就要称今年为永初一年了。”
小殊顺着他的手心蹭了两下:“永初?那姑娘会是新的女皇吗?”
雨点滴滴答答,把两人的对话淹没在湿漉漉的雨幕中。韩错在观星台的地下暗格找到当年道观女童留藏的遗物——一枚观测星象的圆形宝石。他要带着这枚宝石先回到九隅,完成云从众人的托付,并且以此作为敲门砖,与那些避世的观中长□□同解决小殊可能存在的最后隐患。
诚如生死轮回之说,虽有黑伞作为凭依和躲藏,小殊始终是作为运转法则的漏网之鱼留于人世,存在被强行抹除的风险,只要星空上还存在代表她起源和归宿的星星,她就只能不断寻找法则的逻辑错误,见缝插针的规避威胁。他们已经承担不起相应的后果,就必须要在这条看似错误的道路上继续开拓,直至完美解决。
叶子阳的经验和事例提供了模板参照,在有意让他逃离的同时韩错也在保持关注,想要知道一名求生欲望尤其强烈的死人究竟能够走到什么地步。话虽如此,他没有一点信心能够指望云从那些神神叨叨的道人慷慨相助而非出手阻挠,所以他特地挖出了勘测九隅星图的至宝,尝试能否通过威逼利诱从他们的嘴巴里撬出一点关于命轨定星的东西来。
既然连言隐王都不是神话传说,那些摘星星射太阳的故事也许都是能够逆天改命的证据。
小殊暂时仍被瞒在鼓里,自从在九幽的黄泉里泡过之后,她很少会因形态的不稳定感到担忧。即便如此她隐隐能够察觉韩错始终没有放心,他们天南地北的寻找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应该再过不久,等到下一段旅途启程的时候,他就会坦白未来的计划以及风险。
他把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考虑了很多遍,所以最后说出口的一定是一个值得尝试,并且不容拒绝的方案。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因为深知这一点,所以小殊所能做的是尽可能地保护好自己,让两人能够互相陪伴的时间变得更长一点,再长一点。
……
诸葛先生的信件里记录了一段匪夷所思的对话,可信程度不明,存在一定蓄意调侃和伪造的可能性,因最后诸葛道长被强硬的安置在帝师的国师位置上,成日消极怠工,妄图敷衍了事,判定其对目前的最高掌权者心存极大的不满。
这些情报来源于常常与之同行的桑梓姑娘,两人是结伴逃京的常客,虽然最后总是被各地巡防的官兵送回来,但相比之下桑梓姑娘还是拥有更多的自由时间。她如今在帝师新修的药研所中任职,充实忙碌且不亦乐乎,在解决好友饱受压榨的心理问题的同时还能在山中到处采风寻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云枢书二人逮住,问了一箩筐的问题。
可惜的是没有揪住国师本人,不然就可以更好的还原事件的来龙去脉,而不是拿着一份模棱两可的史实遭来琅嬛里劈头盖脸的臭骂。
想来消息最开始的来源其实是那名黑衣黑伞的年轻司命,兜兜转转的落到他们手里,应该本身就具有一定的可信度吧,看着就很靠谱对不对。为了给自己加油打气,云枢书将这些意义重大的史料都打上黑伞的标记,一下子就宽心了许多,多看几眼就更有底气到时候和那些老家伙大声辩论了。
五月廿三,新帝于千秋台正式即位,改年号为永初,宣告大赦天下。
在百姓奔走相告的热烈气氛中,也有许多人私下揣度新帝的身份,并非知情人所了解的北境女王,甚至并非出身北地,在此之前,他以“公子”的名号流传各地,是个百战百胜的将军,且又早早宣扬其身负龙脉,命定帝星,只是没有想到最后北境的主人当真愿意将帝位拱手相让。
而在登基那日的夜晚,帝师的百姓都看到了七星共聚的奇异星象,经大肆渲染之后潮水般一夜涌向四面八方。对于大多数的大荒民众来说,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只是在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的前提下,忽然觉得与其让一个异姓异族的北地人来做统治者,不如倾向于现今,至少他是个河州人。
“这是问题的根源所在。”
北牧雪雅冷淡的阐述事实,她似乎很少在面对向飞扬的时候露出笑脸。正因为清楚的明白常年聚于偏远北地的野蛮氏族无法扭转中原百姓的刻板印象,为了迅速的在帝师站稳脚跟,并收拾之前强行压下的北境混乱体系,她分身乏术,做不到在安抚一众狼子野心的北地将领的同时,给予七州另一套温和大度的政策。
以她的身份所下达的改革必然会导致其中一方的不满,而新建立的王朝只是个刚刚出生的婴儿,遭受不起任何的挫折。
向飞扬点着下巴,不惊不喜:“这和我想的不一样。”
北牧雪雅脸色更加难看。
“过程不一样,结果是一样的。”向飞扬露出笑容,“我的确可以解决这个现状,七州的权利需要收回,北境的将领也不能大赏,明封暗贬的事情不适合北牧来做。我倒是孤家一寡人,没有家族,也没有根系,唯一需要的考虑只是能否服众。”
“你会如何解决?”
“做你想做的事情,只不过北牧氏首当其冲,成为必要的牺牲品。”所有人都赏一个甜枣,再打一巴掌,又有北牧亲自以身作则,自然不会过多怨言,“各个将领做惯了诸侯,称王称霸,如今不过是削了他们的兵器,安安心心的当个地方官罢了,再不适应也得转变身份和观念,这里不再是无人管辖的北境,这里是集权于帝师的大荒七州。存在一个南楚就够了,北境的长城不需要那么多氏族,大荒更不需要。”
北牧雪雅静静的看着他,不置可否。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到茶凉了,风停了,棋局迟迟不动。本也是他一人自娱自乐双手互下的消遣,弃了也不可惜。向飞扬的思绪缓缓的浮动,最终在面前看不出喜怒的女子眼中落定。
她说:“我要你娶我为后。”
向飞扬罕见的愣住,好片刻才反应过来:“你是认真的?”
“我答应过北境所有人,会带他们返回故土,我需要让他们相信这里就是家,所以新的王朝必然要冠以北牧的姓氏。”
“这并非唯一的解决办法,你大可信任我……”
她的语气坚定而又冰冷:“这是你我交换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