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手臂轻轻抬起,灰衣粗袖落下时,一层如烟结界散尽,原本空旷的殿内,眨眼多出一张大方桌子。
小史已在桌上备了茶水,寂勋举壶,茶水随着倾斜的壶嘴慢慢淌入在座中人的杯中,清碧中隐隐泛着金光。
寂勋族长举起茶杯,说道,“以茶代酒,这些时日,辛苦诸位了。”
他仰头粗抿一口,滋润喉间应着连日里肃杀带来的粗燥感。
大殿内死寂般的沉默,只不时响起几声杯盏落在桌子上的声响,颓然的萦绕在空气中。
寂泽亦未出声,盯着面前茶盏内注了‘茗鲲’的汤水发怔,藏于身下的手,不时抚摸椅背。
他心知捡到小娃儿时,四族间必然会有纷争,不过是伪装在暴风下的片刻安宁罢了。
大殿内,一个声音声忽然想起。
男子一双桃目微眯,偏头看向少年,幽幽说道,“听闻泽哥儿捡了个小娃娃回来,如今可还在你院中?”
寂泽心中一凛,半刻,才起身回道,“侄儿前不久确实捡了个小娃儿,不知五叔叔为何如此问?”
“哦!那便带过来让叔叔们瞧一眼。”寂沉青说完,往四周看去,淡色眸瞳愈发幽深。
少年薄唇抿了抿,半响才道,“五叔,小孩儿被妖兽伤了腿脚,如今还卧病在床,怕是不便带来给五叔瞧了。”
“可是正巧了,竟被妖兽伤了?”
寂沉青轻笑一声,又状似随意的说道,“小羽儿可是说了,大碱河上飘着下来了的,难不成是那河水里藏的了不得的妖物了?”
“小五,依你的意思,那小孩难道是鲜荨幼女?”寂沉风急道。
四周空气忽的一滞,众人纷纷望向少年。
少年后背猛然绷紧,却淡声说道,
“那娃娃虽是在那南尽之地捡来的,但与朱雀域相去甚远,更不是那大碱河中飘下来的,寂羽年幼贪玩,记不清亦是常事。”
寂沉青盯着少年,指腹摸着九尾狐银纹的袖子,问道,“那小孩现今可是五六岁的模样儿?”
“……五叔是不信侄儿。”寂泽望着寂沉青,语气镇定自若。
寂沉青一愣,端着茶盏轻笑道,“五叔怎会不信泽哥儿,我不过是帮着在做的某些人问问罢了。”
说着,脖颈猛的一仰,茶水尽数落入喉咙,拿着袖子随意揩了一下嘴角,秀目朝着众人一一略过。
“如若那小孩真是鲜荨幼女,却出现在苍龙族域内……”
一语落定,殿内陷入沉寂。
此刻,早已过了午时,朝夕的暖阳,洋洋洒洒的穿过大殿,半数落在少年稚嫩的面上。
少年薄唇微抿,清瘦的身影,坚定的站立。
此时,寂勋族长突然开口道,
“那小娃娃我倒是见过,不过是山林里的一只不起眼的小飞兽罢了,泽儿喜欢,就留她作伴便是。”
一语落地,便无人再敢有意见。
苍龙少主,想留一只小兽,区区小事,自然无人来敢阻挠。
第5章凤域凤骨
等将事物交代完,已是炎火西斜。
寂勋望了眼半暖余晖,向众人抬了抬手,缓缓说道,“先回吧。”
族人行了礼,便出了大殿。
寂沉青亦拱手,随着族人一道离去。
正巧撞上少年漆黑的眸,桃目一动,将朱雀域的景象悉数灌入少年的脑海。
寂泽忽觉眸中一黯,脑海中出现未曾亲身经历的画面。
男子一头红色长发凌乱的披在身上,黑眸亦染了血色,却仿佛缺了神志般,一手一个抓着族人,如抓鸡仔般拎起,手臂上青筋凸起,血流翻滚,随意一捏,那人便歪了脖,已是死去。
画面一转,只见雷火交替间,男子被团团围住,男子却是杀红了眼,眸中只见仇怒,瞪着围攻的众人,唇角冷笑,“一群背信弃义之徒,今日便将你等诛尽。”
寂沉青见少年眉目淡然,不见一丝波澜,心道,好小子倒是少年老成的狠。
回过神时,见少年亦望着他,眼角的余光闪过几缕光芒,瞬间又漆黑淡漠。
寂沉青微勾嘴角,便摇着折扇,径自出去。
大殿内只剩祖孙二人。
画面一转人已在老者平日居住的小楼。
寂勋族长端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孙子,少年面容比先时清瘦许多,他暗叹一声,眸色渐渐浑浊,心中无奈,“泽儿,这些时日可是觉得辛苦?”
“孙儿虽执理了数月,倒也不觉辛苦,族人闲和,多半也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倒是给大伙取了些乐子罢了。”
“哦,可说来给祖父听听?”寂勋族长提了兴致,仓色面容下的笑颜,缓缓溶下这连日里的肃杀之气,他喝一口茶,静静的坐着,期待的望着少年。
寂泽微顿,才说道,“寂羽与孙婆家的小孙女闹得笑话极趣,不若让小弟晚些时候说与祖父听。”
老者正待问今日怎不见小萌幼孙,屋外忽然传来几声爽朗笑声。
用着凡间蹩脚的方言夹杂着几句古话,“哈哈哈,泽哥儿如今长的越发标致咯,谈吐更是难见的稳重内敛啊,颇有几分汝当年的飒飒之气也!”
说着,人已出现在门口。
寂泽见老者束发凌乱,正摸着短须,背着夕阳的红晕,风尘仆仆。
大笑着迎了上去,“凤骨!哈哈哈!凤骨老儿!”
“泽儿,这位是凤族二长老,凤骨长老,你小时见过。”寂勋族长指着老者,满脸折痕的面上满是欢喜。
“寂泽见过凤骨长老。”寂泽躬身礼行。
老者摸着胡须,背手绕着寂泽走了两圈,一面点头一面笑问道,“寂泽,可还记得老夫?”
少年抬头,看向老者,心中却未有印象。
心道凤族人,便回,“上次凤族的公子涅槃时,曾与长老有过几面之缘。”
“哈哈哈,少年人的记性果真不错,老夫喜欢,甚是欢喜。”说着用力拍了拍寂泽的肩膀。
寂泽只觉肩上如蚂蚁啃噬,又痒又麻。
寂勋忙拦过老者,笑着调侃道,“凤老儿,此次前来可是为了与欣赏,你木犀冠上点缀上的朵朵朱红!”
手指着老者头上的几朵茱萸,朗声笑道,“哈哈哈!这身装饰,诚然与我这糟老头儿比起来,的确是年轻了不少。”
凤骨眉目横竖,忙摸向发冠,手上几瓣红绯异常夺目,极嫌弃的丢甩出去。
忙又幻出一把琉璃镜,左照右寻着将发顶上的小野花,剔去。
寂泽见这镜子,心道:凤泪水镜!拿来当镜,这老头有意思。
等摘除了干净,风骨瞪目佯装恼怒,吹着那几撮短绒绒的胡须,吼道,“你这老头,没良心的老玩物,哼!”
又飞了几计眼刀过去,“若不是紧着你,老夫大可美美地在凡间吃那香艳小酒,窝在醉梦楼□□,岂不快活。”
“遥妹如今可是已回去了?”寂勋笑问道。
凤骨面色一黑,哼道,“妒妇,随她去吧,如今…我一人逍遥快活的狠。”
见老友面如黑墨,不愿提及,便倒了茶水,叹道,“这次事发突然,凤域离的又委实远了些,传信过去恐为时已晚!”
“你心系我族,我万分感激。”
凤骨见寂勋如此客气,闷声道,“上面出了事,我凤族自得出份力,与我客气做甚。”
“听闻,此次,与往时不同,鲜荨如何会性情大变?”
寂勋一面押了一口浓茶,看了眼少年,说道,“鲜荨失了神魂,全身散发的气息…委实诡异。”
“神祖羽化已不知数亿万年,祖上亦未曾留下支言片语,只留一道神令,让吾辈守着这四海八荒,以防妖物作怪。”
“老夫怕的是,鲜荨妖化不是个偶然…”
两位老者对视一眼,良久不语。
寂泽见着祖父提及,想起几百年前,在尸蚀池,若不是鲜荨族长出手相救,他定不能全身而退。
虽只一面之缘,寂泽却知他定是个襟怀坦荡,正直磊落之人,更何况他,那么疼爱他的小女儿,又怎会无故将她舍弃。
忽听寂勋问道,“许久未见凤沉族长,不知他可安好?老夫活的久了,愈发的惫懒起来,只想长眠卧于榻上,再不愿多走一步了。”
“大哥早卸了职,把位转了凤裘裘,如今身在何处,我亦不知,只留了我这把老骨头,管着些族里的杂碎事物。”
“倒是像凤沉的性子。”寂勋了然点头。
“哼,他是逍遥自在了,可如今出你可瞧的见他半点影子?”
“你又不是不知你兄长那人,即便是天塌下来一半,他若不愿意管,谁又去叫的动他,更何况四族从未曾出事情,如今我亦感到意外。”
顿了顿,继续道,“便当是意外罢了,你可放下心。”
凤骨听了,自叹口气,“如此也罢了,自上古,我们神兽族便是这么过来,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寂勋亦自苦笑,缓缓道,“我倒是极欣羡凤沉大哥。”
第6章相处
来时晨光初现,回时月以上梢。
寂泽站在竹木小桥上,整个大域,万家灯火通明,瀑布两岸红灯高挂,悬壁游廊上却是人影稀疏,静默空寂,只那红灯烛火,连片如游龙,照亮这一方大域。
夜间的晚风,带着瀑布的点点水汽,攀爬上寂泽的肩颈,濡湿了那随风飞舞的衣摆,抚摸上他黑墨般的发端,月色下,如同夜空中的繁星。
他伫立良久,仿佛成了这瀑水画中的一物,却不知想起何事,又急急离了去,那沾满整条发带的繁星在他毫不留情的动作下,转瞬失了依靠,哀怨的跌入瀑布下的川流中去。
回到院中,小女娃正吃着一小碗红果酱子,看到他时,露出面颊上两粒小小的酒窝,微眯着眼儿,亲甜一笑。
寂泽走近轻揉的将女娃儿那蓬松翘卷的枣色卷发一一柔顺,抱起她软软糯糯的小胖身子,转身便要出去。
“碗,碗!”寂泽忙微住脚,拿起桌上吃剩的半罐果酱的小瓷瓶,转身开门而去。
他抱着小女娃穿过屋檐游廊,暗夜里红灯晕染,照着女娃儿一头枣色秀发愈加冶艳。
少年一路攀爬上龙域的最高峰,小女娃趴在他的背上,默默的吃着果酱,两瓣温润的小唇,不时的轻触着他的后颈肤上,乖巧的让人心疼。
等到了一处峭壁上,视野极为开阔,月色下远处大碱河波光嶙峋,望不到边际,混入星空连片如天际,寂泽将女娃娃放下来,曲腿坐下,抱在身前,远眺那湛蓝天空下的幽幽大河。
少年望着由大碱河割裂开的领域,低低道,“了了,那便是你来的地方,你的大域。等哥哥强大了,定会护着你回到你的家园,夺回本属于你的领域。”
“哥哥在哪,我的家就在哪儿。”女娃儿吃着罐子里的甜果酱儿,浑沦着声说道。
“好,哥哥在哪,了了的家便在哪。”寂泽微眯起双眼,眉弯柔和成一片,笑着应道。
随即将小娃儿向着自己的怀抱紧了紧身,下颚抵着女娃儿头顶上松软的卷发,轻柔的抚弄着。
与苍龙域不同,东尽多水源湖泊,陡峭山石崖壁,错落分布。
而南尽却有着一望无边的茂密森林,林中灵兽多不尽数,却是自成一派,相安无事,越往里走,密林深处,林木多半参天而长,多晦涩沼泽,阴冷异常,妖兽多半居住在此。
传闻不知是多少个几万年前,四域神兽族在神祖女娲的领命下,与妖兽族大战了不知多少个日夜。
当时妖兽的尸体遍布整片界域,如同苍龙域的数座高耸峭壁山脉,堆砌在空旷的大域上,那尸山上的血水不住的流淌汇集,便成了这大碱河的水,时至今日依旧带着丝丝血色。
而那密林深处,便是封禁妖族的地方,传闻妖族中的强者都被禁制在了这片禁地中,囚禁在暗无天日的沼泽深处,数万年忍受着这世上最是阴狠的抽魂之术的荼毒。
祖父说,妖族本就被世上所不容,这六界八荒但凡哪处出来个厉害些的妖王。
任他妖力有多深厚,也别想逃过这妖族禁地的封禁之术---这世界本就是神创造的,神若不想留,便留不住。
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如今世上哪还有什么厉害的妖兽。
界下凡间倒是有些许妖魔总兴着找几个由头恼上那些个没个玄力法力护身的人族凡兽耍玩一番,可那也不过是如戏剧里的小旦,给着各界的闲人看几场无伤大雅的小戏罢了。
想到此,寂泽不免轻笑出声,外面的确比在上面待得自由快活上许多,至少你想去何处便能随意去往那处。
“泽小子,何事这般开心?”寂沉青摇着一柄素面折扇,自一棵大桂树上跳落,青衫飘沉,一阵阵桂花香气四溢。
寂泽一惊,忙将小人儿藏起,侧过身,隐在黑暗处。
“五叔?这么晚了,你怎会在此?”寂泽望向男子,将了了的小胖脸压在胸前,以免她乱动。
“那泽小子又这么晚了,来此做甚?”寂沉青走近,长腿一曲,亦在寂泽身旁坐了下来,如同寂泽此前,微蹙着眉,眺望着远处。
“叔叔,你身上可有桂花甜糕?”小娃儿满鼻溢满桂花香气,挣扎着爬起。
寂沉青侧目看去,见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直勾勾的盯着他,那小嘴上亦挂着一缕银丝,笑道,“叔叔身上没有甜糕,倒是有那桂花沁露,闻着儿香腻,吃起来更是甜蜜呢。”
说着,他凭空幻出一只玉色小瓶,拧开圆木筛子,晃荡着内里的清露,甜腻的桂香,立刻四散开去。
“五叔,时辰不早了,小侄先行回去了。”便抱起小人儿,便要离去。
寂泽知寂沉青城府极深,情绪莫测,虽叫一声叔父,行事却一点不留情面,如今虽瞧着平和,却不知他下一步又会有何举动。
“泽小子,何必这般急着回去?难道是五叔扰了你同小姑娘的花前月下?”
寂沉青一边笑说,一面摇着折扇,“来,让五叔瞧瞧是哪家的小姑娘这般得了咋们少主的青眼儿,藏着掖着,生怕人瞧见了去。”
说着,极快的一个飞身旋转,在看时,寂沉青依旧懒懒的坐在石阶上,腿上却多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儿来。
“哟,小姑娘长得这般精致,只可惜如今尚还年幼呢。”
说着,又细细的端详了一圈,“呀,可真真年幼的紧呢!泽小子你可怎么下的去手,这般模样没个上千年可长不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