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儿子却不喜欢戚家的,他看中了谁?你再猜不出来,是那寒门状元赋娉婷!我不许他嫁,赋娉婷没有产业,他嫁过去,怕是要吃苦的哟。”
旁人说赋家家底儿薄,赋雪然却不在意,照旧吃着点心,与我闲言。
我安慰道:“莫要放在心上,你家姐姐争气,前途无量。”
赋雪然轻笑道:“这有什么?他们不肯嫁,我姐姐还不肯娶呢。”
李观今与众人调笑几句,便令小厮去请海棠春:“我今日豁出这张老脸去,请诸位哥哥弟弟给我家春儿相看相看,她都二十二了,还整日只知道玩儿,不肯成家!诸位哥哥弟弟帮着签个红线……”
原来今日开宴,是为了给他家不学无术的姑娘相看夫郎。
与戚寻嫣冷画屏的炙手可热不同,鄞都的贵公子们谁也看不上海棠春。倘若小兄弟起了争执,恐怕都会叫骂“祝你嫁给海棠春这纨绔,一辈子成不了诰命”。
少顷,海棠春来了。她穿着水红方领羽缎上袄,下头系着银朱(1)妆花鹿饮仙马面裙。她青丝不曾梳绾,尚未睡醒的模样。
海棠春入席,茫然对自己爹爹说:“怎么了?”她的琵琶袖里动了动,仿佛有活物一般!骤然间,从琵琶袖里钻出两只花色精致的老鼠!
“啊——”男眷们登时惊住了,更有甚者吓得歪倒倚榻。
“宝贝!娘亲的好大儿!”海棠春却亲昵地吻了吻其中一只乌云盖雪的肥老鼠。显然这不是野老鼠,是她养的宠物。
……我更理解为何无人愿意嫁给海棠春了。
李观今怒啐道:“混账羔子!谁让你带着它们来的?”
海棠春一壁分辨,一壁喂给老鼠肉干:“这不是老鼠,这是花枝鼠,是我的宝贝!”
李观今怒不可遏,往她的方向扔了只汝窑甜白釉瓷盏。身后的小厮忙道:“郎君息怒!”
海棠春机灵地躲过去了,笑弯一双明媚的桃花眼,贱兮兮道:“嗷——打不着!”
李观今道:“我本想让诸位主君给你相看相看夫郎,让你早点儿成家!你这个混账模样,瞎了眼的人家才肯把儿子嫁过来!”
海棠春把双腿散漫地搭在檀木梅竹春凳上,怀抱肥鼠,无比满足:“我日子过得好好儿的,娶什么夫郎?这不是找不痛快吗。”
李观今怒拍八仙桌:“闭嘴!你要气死老子?女大当婚、男大当嫁,哪有姑娘不传宗接代的道理?”
海棠春以指尖逗弄花枝鼠的圆耳朵,她涂了蔻丹的指甲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我对男人没兴趣,别逼我。”
李观今被她气怔了:“什么?”
海棠春放浪一笑:“我有帕交之癖!我喜欢女人!哈哈哈哈!你满意了吗?”
李观今哀鸣道:“我杀了你——”
众男眷皆上前劝架,劝李观今消气,劝海棠春听话,一时人言纷纷。
其中一个总爱讨好李观今的贵夫劝得最狠,绕着海棠春说了一车又一车的话。什么“成家立业”、“传宗接代”“多子多福”……起初海棠春还能忍住,最终实在撑不下去,撑头在八仙桌上睡了一觉。
贵夫逼问道:“春儿,你怎么还不成家?再不成家就晚了!”
海棠春:“别问了,求求了。”
贵夫更是激动:“叔父说这个,都是为你好!你怎么还不成家?怎么还不成家?怎么还不成家?”
海棠春忽然认真地抬首,贝齿轻咬菱唇:“哎,您说,楼兰国残兵退居琥珀泉之后,会不会卷土重来?”
那贵夫只知闺中事,怎接的上话。他迟疑道:“那与我何干?”
海棠春更认真地说:“那我不成家又与你何干!”
听到此,我和赋雪然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赋雪然一壁拨弄自己束发的墨蓝绸带,一壁笑叹:“哎呀,真是待在海姑娘身边,能笑得驾鹤西去。”
我俯首贴着他耳边,轻声说私情:“你倾慕的姑娘,不会就是海姑娘罢?”
赋雪然托腮,水润润眸子温柔无比:“不是海姑娘,是龙姑娘。”
我思忖片刻,试探道:“镇国将军龙醉欢?”
赋雪然颔首,玉颊羞红半面。
“龙姑娘说,待她在契北平定沙蛇之乱后,将战功为聘,回鄞都娶我。”
如今龙醉欢身在契北,镇守大漠边疆。
楼兰人侵扰边境,掠夺牛羊,素来是大顺朝的一大难题。许多将军守在契北,带着强兵利刃,却打不过熟悉地势的楼兰人。
彼时龙醉欢只是个副将,她与戚寻嫣结识,制定精密的“棋盘计”,欲取楼兰。这一夜,大漠里狼烟四起,风沙阵阵,龙醉欢带兵包围楼兰国王帐,戚寻嫣则领着暗卫在孔雀城内内应,两军鏖战,三日后方鸣金收兵。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月蚀之乱”。
三日里,除了帝姬阿塔瑟,楼兰国王室皆被暗杀。龙醉欢的双臂无比有力,她在阵前拉开百石(3)沉的苍穹大弓,羽箭射去十里之外,直接取了楼兰国君斛碧娜的首级。
“月蚀之乱”后,楼兰国再无还手之力,成为大顺朝的傀儡。
我依稀听闻,龙醉欢出身契北匪类,见不得光。她又偏偏善于作战,屡立奇功,百战百胜。打退楼兰后,龙颜大悦,破格封她为正二品镇国将军。
镇国将军,镇的是契北国疆。
雪然在鄞都,与契北的苍风骤雪远隔千山万里。须等龙姑娘平定沙蛇之乱,彻底消除楼兰国这一威胁,方可重逢。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这日我睁开惺忪睡眼,天色已明,瓷枕上落了一云曦光。我披衣起身,练了练簪花小楷,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个时辰。
我拢着广袖,不知不觉,在熟宣上落下一个“筝”字。
你的名字。
这么一个字,风雅无双。谁知你的性情与它南辕北辙,并不风雅。
望了这个字许久,我骤然将这页宣纸藏在书笺下头,仿佛在掩盖一个不愿提及的秘密。
松烟提着熏炉踏入碧纱橱,与我道:“郎君,戚阁主来了,要见郎君。”
我一惊,勉强将湖笔(4)搁在云檀笔山上:“戚阁主?她吗?”
正二品的凌烟阁阁主,竟来此见我一介男儿。
松烟连忙到桌前摆茶:“正是!入墨,快给郎君换衣裳!你这小蹄子去哪儿躲懒了?!”
她是你的娘亲,我的长辈。此番见面,我不敢怠慢,到屏内换了身灰蓝翠叶纹长袍,腰系东陵玉,发束银丝冠,尽量仪表端正,不敢有半分失礼。
少顷,戚香鲤迈入房中,淡淡道:“徐公子。”
我倾身跪倒在地:“鹤之见过戚阁主。”
戚香鲤行云流水坐在花梨木太师椅上,容色肃凛,声音平和:“你身子不好,起来罢。”
我由入墨搀扶着起身,不敢落座,敛目立在她身前。
只见戚香鲤穿一袭麒麟纹妆花袄常服,配着狮子戏球织金马面裙,高髻如云,正插一支灵芝金簪。她身后立着一个年轻的小郎君,妙龄花貌,不似小厮。
戚香鲤品茶道:“这辈子能从教坊司那泥堆里出来,是你的造化。本媛知道,寻筝性子孤拐,不好伺候。但是无论如何,都比在教坊司被人当玩意儿取乐好,你也莫抱怨。”
我忙道:“鹤之不敢。”
当初因我之故,寻嫣与其父多有龃龉,闹得戚家不宁。想必戚香鲤是不喜欢我的。
戚香鲤又道:“因为你的缘故,让本媛的两个姑娘争执不休,甚至姐妹阋墙,你可知道?”
被她如此质问,我心尖一颤,又缓缓跪倒在地:“此事……是鹤之的缘故。但是——”
戚香鲤将杯盏搁下,凌厉的眼眸划过我:“你无需分辨,我又不曾怨你。只是论理,你是本媛的女婿,本媛不得不嘱咐几句,作为男儿,便该端庄本分,不可勾三搭四。从今往后,你安安心心跟了寻筝,给她生儿育女。”
闻言,我心中弥漫出一阵苦涩,缠得喉咙生疼。我的身子给了你,她便定了我的终身,谁也不曾问过我委不委屈,愿不愿意。
我的命,如飘萍一般。
我轻道:“阁主,我……”
戚香鲤却不等说完,便打断了我的话。她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一样玩物般待价而沽:“还有,嫣儿和寻筝若再是明争暗斗,你得劝着她们,一对姐妹,为了男人争执,成什么体统?记好了吗?”
我便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分辨不得了,只垂眸恭顺道:“鹤之记下了。”
戚香鲤又道:“好,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本媛不会亏待你。邹氏,你留下。”
话音刚落,她身后侍立的小郎君便走到跟前,跪倒在地。这小郎君身穿窄袖交襟碧衣,青丝束起,一双眼眸盈盈若星辰。
戚香鲤道:“本媛听说,你有身子。既然有了身子,不便伺候寻筝,便该再寻个合意的人伺候她。这是邹氏,主君从庄子上挑得,出身清白干净,长得也有几分颜色,伺候寻筝再妥帖不过,便留给你们了。”
原来是为你送的侧室。
我没名没分地跟着你,有什么资格拒绝他?
邹氏为我行礼道:“见过主君,奴才是苏州人,会拉评弹(5)。有什么不妥之处,还望主君指教。”
戚香鲤将盏中茗茶一饮而尽:“你是男子,自当贤惠。”随后她赐下许多金银布帛,便跨刀离去了。我跪地恭送她,直到她的身影看不见才起身。
一抬眸,便看到如花似玉的小郎君立在屏风前面,与我彼此打量。从此之后,我便要与他共侍一妻。
我道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对松烟轻声说:“去,将西暖阁倒腾出来,给邹小郎居住。”
人间不堪,女子薄幸,天大地大,何枝可依?
我不由抚上自己的小腹,还好,这里有个与我血脉相连的孩子,它是我的至亲,是我的珍宝。世上谁都能待我不好,独它不能。
第22章 戚寻筝
凌烟阁衙门前坐着一溜儿总旗,上头没有差事时,她们聚在一块摸鱼,有的赌牌,有的喝酒,有的看话本子,有的彼此商量着散衙(1)之后做什么,听曲还是嫖伎。
我一走过去,她们登时紧张起来,都拿起记听(2)的秘薄誊写起来,即刻进入当差状态,有的还秀眉微皱,仿佛被刑狱之事难倒了,正在忧国忧民。
“哟,戚千户来了?快坐!”
“戚千户怎么来了?这么早!”
我微微颔首,坐到自己的桌前,预备批公文。至于总旗、百户们摸鱼,由她们摸去,我也不多管。朝廷规定她们一日当差六个时辰,从早干到晚,本就不地道。况且老皇帝都日日听曲看戏,上朝摸鱼,更莫说手底下这些蚍蜉蝼蚁。
自从上回狸奴救驾,我便对这武功高强的假娘起了疑心。狸奴是司礼监掌印宦官(3),她批红过的文书,再由凌烟阁核对一遍。
由此看来,狸奴这娘们胸中是有韬略的,不只是个供人玩乐的丑角。否则也不会得老皇帝重信,日夜带在身边。
我正思忖狸奴的底细,听到众同僚向阁主请安的声响。一抬眼,却是戚香鲤来了。
她身边跟着嫡姐。嫡姐不是今日轮值,故不着官袍,而是穿一件翠蓝雀鸟扑祥云琵琶袖短袄、一件月白冰裂纹梅枝马面裙,颈间环了银璎珞,垂下两缕丹砂流苏。她梳了个元宝髻,插着如意呈祥点翠耳挖簪(4),另一侧是翠碧荷花缠花,一看便是大家闺秀。
戚香鲤简短命令道:“跟我出去。”
我不认她是娘亲,却不能不认她是上峰,因跟随她离了衙门。
岂料戚阁主今日寻我不为办差,而为私事。她在棠棣湖包下一舟画舫,有琵琶伎隔帘奏曲,颇是风雅。戚香鲤在主位落座,我与嫡姐一左一右陪坐,然后尴尬的气氛在三人间弥漫开来。
戚香鲤把玩手里的琥珀核桃,威严道:“这不是本媛第一回 说你们了。”
寻嫣斟好龙井茶,双手持平递给她:“娘亲请训话。”
我也斟好龙井茶,却是自己喝了:“上峰请训话,属下洗耳恭听。”
琥珀核桃一下一下磕着空雕翘头案(5),声响沉闷。戚香鲤眸含冷意:“你们两个明争暗斗的这些花头,都是本媛年轻时候玩剩下的了。年轻姑娘血气方刚,但也得有个限度!你们终究是一个娘的姐妹。主君和浮白的恩怨,与你们无关。”
寻嫣恨声道:“她断了我爹的手臂!”
我直视她,目光交汇处剑拔弩张:“他毁了我爹一辈子!”
戚香鲤一拍桌案,琥珀核桃登时镶嵌入翘头案,琵琶伎吓得惊叫一声。她怒道:“都住口!”
我握紧了右拳,寸长的指甲刺入掌心。
戚香鲤冷道:“你们便是做不成姐妹,也不许再明争暗斗!本媛眼里容不下这些手段!”
寻嫣骤然道:“你将他还我,我要娶他。”
她还是对你念念不忘。
我笑着把玩紫砂茶船:“我都把人睡大了肚子,你还要啊?”
寻嫣几乎要将我生吞活剥,她动气到极致,发间碎玉流苏不住翕动,片刻后吐出两个字:“畜、生。”
戚香鲤眉心川蹙,怒吼道:“这大顺朝快要完了,大树将颓!你们还忙着抢男人!”
许多年后,我再回忆起今日,恍然意识到,在这个时候,大顺朝风雨飘摇,呈潦倒之势,嫡姐却已想好了对策。
她有一个算无遗策的计划,一个盘根错节的计划,一个一步错步步错的计划。不成功,便成仁。
戚香鲤与嫡姐走后,画舫内静寂无声。琵琶伎也不再弹奏,抱弦下兰舟。我寻到一壶烈酒,仰颈痛饮,醉倒在画舫里。
醉里有梦。
我梦到了师娘。